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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鬼见也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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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有一种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在和世上其他人类作对似的。

而我很不幸的,就遇到了两个。

第一个,由于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使他从被世人排挤的被害者,转而成为折磨世人的加害者。那位侍龙第一公子苍某人,秉承我是皇子我怕谁,带着骄傲疏离的面具,最大限度的利用他的地位美貌才学以及同样可称为侍龙第一的毒舌,折磨了无数长者的心智,摧毁了无数少年的自尊,□□了无数女子的芳心,终于使得千城人人谈苍色变,人称,皇家苍鬼。

遇到他,就等于遇到鬼。有多远,就该躲多远。

不过,我想若是按此标准,那藏在神殿后院几乎足不出户的这位,怕是连鬼见了,都要退让三分。

我立在阴风飒飒的小屋前,明明建筑结构和院内其他房子没什么两样,但却如阴宅一般,令人不住涌上丝丝寒意。屋子上秘密贴满了黄白相间的驱邪咒符,从中竟还能偶尔看见“安产祈愿”,“延年益寿”这样的灵符,可见大家被逼到绝境时,无论如何都想找点安慰的迫切心情。

狭长的窗户被木条钉死,缝隙中透出如豆的灯光,看上去竟如鬼火一般。我敲敲窗框,在一片死寂中发出不和谐的清脆声音。

“琢玉,我进来喽!”

门吱呀一声,发出不详的响动。我耸耸肩,几步迈进去。

刑具,鲜血,厉鬼。

这是最能概括这个如同误闯十八层地狱一般的屋子。

房间里除了一张四腿被疑似人脂的不明油状物体泡得发黑的矮几和角落里一个半旧蒲团勉强能算是正常家具外,其余墙上挂的,地上堆的,梁上悬的,满满都是刑具,没有找不到,只有想不到。血迹斑斑的倒刺木笼,剪型镣铐,寒铁琵琶钩无声控诉着此屋记载的无数怨灵。然而屋内最显眼的并非这满目血腥,而是屋中央横放的一口七尺多长漆黑乌木大棺材,以及半卧在棺材中,仿佛诈尸一般,周身泛着死气向非人类无限靠拢的男子。

“琢玉,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在刑房里睡觉,若非进来的是我,八成明天师父那里有要接到不少诸如内殿闹鬼,僵尸吃人的哭诉了。”

斜眄了眼僵硬得像块石头的男子,我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若实在想睡在棺材里,就把它搬到你院子的卧房里吧,我拨给你的院子草长的都快有半人高了!”

甩了鞋子,纵身跃进那口乌木棺材里,抬脚踢了踢他修长的腿,他不情不愿的蜷膝而坐,为我腾出地方。我嘻嘻一笑,撩裙侧靠在满是白菊巫咒人五寸钉的素白锦被上。

这个如催命厉鬼一般,被整个神殿人畏惧回避的男人,在我的授意下掌握了神殿所有的刑事法度。在这间被称阎王狱所的小黑屋里,每日都要传出撕心裂肺的号叫,不仅仅是惩罚殿内犯戒之人,刑讯逼供,从死士口中获得情报,也是他的主要工作。即使是最嘴硬的间人,在他的手里也会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顽强的武士,在他鞭下也只求速死。至少在这方面,他有惊人的天赋,使不完的创意,他能洞悉人们最软弱的部分,然后在精神和肉体上将其摧毁的体无完肤。

他是所有人的噩梦,是连在噩梦中都想逃避的梦魇。

除了我。

拨开面前冗长的发,露出一双如毒蛇一般,浅灰色无机质金属似的眼。眼袋有些重,泛着淡淡的青色,眨也不眨的,直直望着我、

我从怀中拿出银钿角梳,无奈的将他转过身去。

“明明年纪比师父都大,行事却像个小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勉强忍受你的僮使来照顾生活,怎么唯独头发却怎么也不肯让人梳啊。”细心将发尾纠缠打结的发丝一束束慢慢梳开,再从发根处一梳到底,直把那一团杂草鸡窝在我的巧手和耐心下,逐渐蜕化成一捧泛着柔润微光的墨色清泓。我想除了师父外,能让我这样无视身份纡尊降贵,亲自伺候的也只有他了。

“刚遇见你是分明不是这样子的,你原来的好习惯都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呀!”

或许是认准了我绝对没法不管他,曾经仪表严谨,令千城闻风丧胆的首席鬼畜廷尉,在投入我麾下没多久后,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邋遢青年。每日穿着皱巴巴的灰衫子,披头散发的趿拉着草鞋,从棺材里爬出来,无论谁见了,都会想夺门而逃。

我将他及肩的散发绾成空髻,余下梳成一束高吊于脑后,用牛筋绳扎紧,露出清爽的后颈。他拘谨的坐着,双手放于膝上,每当手指碰到他□□的肌肤时他便不自觉的有些瑟缩。

这么守礼的男子,当年被侍龙权臣判决下狱的,竟如笑话一般是逼迫牢内犯人通奸的□□之罪。

何况这世上,能与琢玉这张僵尸脸通奸的,绝对要有钢铁般的心理承受力。

侍龙国法规定,男子不贞有□□之嫌者,去发游街以昭其罪,浸猪笼。四时辰内不死,则贬为贱籍卖于娼馆,无娼馆收留者绞刑,暴尸荒野为野狗吞噬,不得收尸。

当时我本是赶着去牢里接玖飒,没想到却在半路上,死牢外的沉尸河边,遇见被施猪笼之刑的琢玉。

与琢玉相见,这并不是第一次。毕竟是侍龙第一也是唯一的男性廷尉,几乎所有牵涉较广的男犯在审讯时,都要经过他的手。在为将玖飒从死牢里弄出来而辗转周旋于官府牢狱之间时,我亲眼见证了传说中的噩梦刑讯。他就像一个摒除了所有感情的地狱判官,沉冷严酷,从无世俗地位的顾虑,只是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

然而,当一个人知晓了太多秘辛,得罪了太多权贵,而又无强大靠山时。

死,就成了唯一的末路。

那时正值数九天气,即使在相对温暖的千城,也是滴水成冰。我站在对岸,远远看见他被绑着手脚,剃了头发塞进竹篾笼中。曾经身着藏青官袍,头戴漆纱笼冠的体面男子,如今只裹了件肮脏的粗布囚衣。手脚像牲畜一般反绑,脸色苍白如纸,隐隐泛着青灰。每次笼子从冰水中提上来时,他都无法遏制的咳着,濡湿清癯的身体在寒风中,痉挛颤抖。

这样的天气,别说四个时辰,就算一个时辰也未必熬得过。岸上的人们吵吵嚷嚷,间或还有不少世家子弟,兴奋仇视的喊着“沉下去!” “把这贱人沉下去!”

悲哀么?绝望么?可笑……么?

虽然身体不受控制的显出软弱的丑态,那双毒蛇似的眼仍无声地笑着,嘲讽世人,嘲讽自己,直到再一次,被污秽的河水没过头顶。

若回来的时候他还活着,就捡回去吧。

我如是想着。

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想到,是捡了个多大的麻烦回来。

“你不开心。”

冷漠的声音,简洁的语句,琢玉没头没脑的开了口,说的却是无比肯定。

“……所以说,我才很少来你这。总感觉立刻就会被看穿,好可怕。”

我无声的笑了,头抵上他坚实的背,像个向兄长撒娇的小女孩。

“因为玺君?”

“不全是。”我闷闷答道。

“只是有点疲惫。有好多事情,感觉又到了选择的时刻,如果处理的不好,后果会很严重的。”

“我帮你。”

仍旧是毫无波澜的声音。若是不了解他的为人,甚至会误认为在和你置气。就是这个样子,别人才总是误解你呀。

比任何人都简单又复杂,残酷又温柔,的你。

只对我,保有少许人类情感的,你。

…………

“不要软弱。”

“嗯。”

“不要逃避。”

“嗯。”

…………

呼吸将他后背的衣服熏得暖暖,我一声声应着,心中因即将到来与师父的离别而产生的空虚茫然,都因着这毫不温柔的话而变得柔软。

“琢玉,你好严厉啊。”双手环上他的蜂腰,额头在他背上蹭啊蹭的赖皮着,“如果说师父是妈妈,你就是好凶的爸爸,你们在一起,倒是正好凑成一对。”

我感到因为我的咸猪手厚脸皮而身体僵硬的琢玉,在瞬间脱力,不由奸计得逞的哈哈大笑。他浅浅的叹了口气,如万年不动的大冰山般,沉默的等我笑完。

——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琢玉,其实你已帮了我许多,我早该,放你走的。”

他并不像后院的其他孩子一样,除了此处就再无归所,遇见我前他便业已自立,有自己的家族,有健在的父母,就算没有我他也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如果是说要报那举手之劳的救命之恩,他也早在好些年前就还完了。

“你过了今年也该二十有五了吧。若在寻常人家,早该儿女绕膝,现在却每日为我做这些见不得光,遭天谴的活。琢玉……”我扳过他宽阔的肩,凑近仍旧散迫人寒气的脸。

“其实我们琢玉,还是很英俊的嘛~”漆黑浓密的剑眉,蝮蛇般散发危险魅力的细眼,高挺的鼻,单薄紧抿的唇,如自然厉风削成的,棱角分明的面孔。以侍龙的审美眼光来说却是有些偏差,但仍掩盖不了他成熟冷峻的美貌。

“琢玉,等这次是事情结束,你就回家吧。带上父母去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找个老实的女人,过些正常的生活。”

我握住他粗糙的手,眼睛弯弯,看他的手在我手中寸寸抽离。

“我的誓言仍没有变。”

他垂着眼,双手交握,神色平静。

——我会为你做所有肮脏的事。

——直到死。

——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

望着那双骨节突出,指甲被鲜血长期浸染而异样殷红的手,这一刻我心中涌现出无以名状的酸楚。如果说廷尉时的他是为了养家和生计,那么此时,纯粹只是为了成全我对另一个男人无望的爱情。

痛苦,鲜血,死亡,诅咒,已经深深烙印在这个男人的灵魂上,成为工作,成为习惯,成为生命与性格中的一部分。成为抛弃了所有情感的,我的得力工具。

“不要看错最重要的。”

“要把我们像马一样驱策。”

——为了达到心中所愿么?即使那是一个,承载了太多不幸的悲愿。

“你……这又何必。”

“因为,你信我。”

在我第一次将这个男人领到内殿,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他成为掌管法度的新任掌法总管,代我监察整个内殿时,他曾问我:

若是所有的人都由他监察,那谁来监察他呢?

“你,就由我亲自负责吧。”我如是说道。

“好的,坏的,你做的所有事都等于是我直接授意的。所以你要好好干,要是犯了错,我的手段绝对不比你仁慈。”

他仍旧低头沉默着,但嘴角初次勾起的浅浅弧度,我发誓,绝对不会看错。

于是,从此,三年如一日。

他真的完美的,从来没让我责罚过。

淡泊,公正,严厉,而不滥刑。

一如他当初承诺的那样。

你这个样子,只会不断地被我依赖,被我寄生,被我压榨,让我再也无法,放你走……

琢玉,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今天还要到师父那里去。就,不久留了。”一时间空气凝重的实在无法呼吸,我觉得在那双永远阴沉冷漠的眼中,有什么令我倍受煎熬。

他的眼缓慢地眨了眨,随即从一大堆咒符中掏出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书。

“——这是,《古今酷刑一千式》?!”我爬出棺材,满脸黑线的看着手中的厚册子。“这不是你的睡前故事书么?给我该不会是要让我等下给师父讲吧……”

他也不理我,只是沉默的慢慢躺倒在一大堆一看就充满不幸的东西中,当着我的面将棺盖合上。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给你读睡前故事吧?

这个《古今酷刑一千式》?!

我装傻的干笑两声,风也似的逃窜出去。

师父,还是咱们两个一起过吧。

这个爸爸,实在令人有负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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