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 梦魇(1 / 1)
第十八章梦魇
我害怕睡觉,非常非常害怕,我一睡着,甚至还没完全睡着,他马上就来了。
没有鼻子眼睛,没有胳膊和腿,什么也没有,他根本就没有形体。可是他在!他等着我睡觉,他一直守在那里,伺机而动!
等我一闭上眼睛,他马上就袭击过来。那个梦魔,像狂风暴雨将至时的乌云,铺天盖地黑压压阴沉沉地扑来,迅速包裹了我。我恐惧得大叫,我拼命跑,使劲挥舞着双臂,推开,推开,推开——可他太强大了,他笼罩了整个世界,并牢牢攫住了我,压迫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惊恐地乱踢胡蹬,在窒息的瞬间,我撑开了团团浓雾,大汗淋漓心脏狂跳着醒来了。惊魂甫定,眼皮又沉下去了。他马上又把我拉进梦境!他粗鲁地把我拽过去,恶狠狠地重新将我置于他的臂弯。我又开始逃跑,更使劲地蹬着腿挥着臂:我不要你!不要梦!你是梦!我知道你只是梦!醒来!醒来!醒来!我要醒来!啊!快!快醒来!蹬,踢,挥,舞,打!醒来!我拼命晃着脑袋,用力撑着眼皮……啊,我看到了,我疼了!我醒了!我马上爬起来,走到帐外,站到窗边:不能再睡,不能再睡,不能……
好长一段时间,我天天被这样的梦折磨着,他让我几乎崩溃。最后,我不敢一个人睡觉了,我爬到了舍友的床上,睡在能感觉到人的体温的床上。
我开始害怕阴天,天一阴我的心就跟着马上阴了下来。我害怕黄昏,斜阳渐消,暮色将至,我便满心弥漫着迷蒙的昏黄,仿佛还听到几只草虫在寥廓的草野孤独地悲鸣。我害怕黑夜,黑夜里总隐藏着无数不可知的东西,像我的梦魔一样,他们没有具体的形象,或者他们有着我们看不见的形象,三只眼还是五只眼,我们都看不见,但他们在,他们看得见我们,用三只眼或者五只眼或者无数只眼。他们总看着我!他们不需要腿和翅膀,却可以无声无息地追随在你左右。你看不见,抓不住,赶不跑,躲不掉。他们看着你,如影随形地跟着你,随时吞噬你!我被掌控了,就算在大白天里也会突然心慌惊跳。我被他们操纵在手里了。
寒暑假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就更害怕了,再也没有被窝给我钻了,我就通宵开着灯睡,放着音乐睡。
上大学前,我小房子外面的大阳台被辟出了一个房间,专门供奉祖先的牌位。我开始害怕晚上到大阳台去,就算月色很美,我也不敢再去享受了。每次望着那个漂亮的神台,我仿佛就见到祖先们坐在那儿望着我,不,不是都坐在那儿,他们满屋子里游走的,坐着,躺着,蹲着,走着,随便起止。他们藏在空气里,看着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做着我看不见的动作。每到黄昏,我就不敢再往隔壁望一眼,到了晚上,我就关闭通往阳台的大铁门。可是,他们是关不住的,他们是可以穿墙透壁随意来回的。我躺在床上,静听隔壁的声响,有声响的时候我心惊:他们正要杂沓而至,从我的门缝、窗口进来,透过墙壁一齐过来;没声响的时候我恐惧:他们也许已经都在我的房里,可能就站在我的书桌旁,或者坐在我的床尾……
我住不下去了,我逃离了那个几平方的小房,搬到了二楼。
四十出头的母亲观察着她的女儿,再粗心她也能发现她女儿的不对劲:脸色苍白憔悴,神情恍惚凄凉,瘦削沉默,胆小敏感得不正常。她觉得她女儿被鬼魂上身了。于是带她去看医生,算命,并请了一个神婆到家里来驱邪。
那是一个粗壮的农村妇女,年纪与母亲相仿。一进门她就表情凝重,鼻子四下里吸来吸去,随即眼睛就闭起来了,双手合十立在门边站了好几分钟,一边嘴上念念有词。随后睁开眼睛盯着我看了一阵子,就挥起右手捂着我的脑门,严厉地逼视着我,似乎要把藏在我眼睛深处的那个鬼怪吓跑似的。突然她吆喝了两声,我脑门上的手掌明显地加了力度,她猛然闭眼快速念叨起来。等声音猛地戛然而止的时候才张开眼,朝我温和一笑:阿女,莫怕!你命硬着哩!
此后才随母亲进了屋。妈妈和她闲谈了一会儿,她便又闭上眼睛,掐着手指叽咕了一阵子,就开始唱起歌来,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调子,唱的内容很奇怪,什么神仙鬼怪山川河流的名称都有。她这么时而低吟时而高吭地唱了半个多小时,像讲故事说天书一样,喜怒哀乐尽显于言表。唱完歌静坐了几分钟,她才缓缓张开眼,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刚刚醒转过来似的,满脸满眼疲惫。她跟妈妈低声交谈了一阵子,就吩咐妈妈给她接一小盆水,她要走遍楼上楼下的每一个房间驱邪赶鬼,让我就坐在原处别动。她光着双脚,端着一小盆水,在妈妈的带领下走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一边走一边念一边泼水。完后交给妈妈两个黄色的三角纸符,让妈妈烧了冲水给我服下。
神婆走了,妈妈烧了纸符,我喝了灰和水。
对,我吃了那撮灰,妈妈让我吃我就吃了。
这个虔诚的母亲,她不知道,她的孩子没有病,她孩子的“病”是看不好的。她孩子的秘密没有一个人知道,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妈妈说她被鬼魂附身了,她就同意是给鬼附身了,神婆说她失了魂了,她就赞同是失了魂了,她们觉得她吃了药吃了灰就会好了,那么她就让她们有这个信心好了。
对,她缄口不言,只字不提,永远沉默。这个可怜的母亲,为什么要生一个这样的孩子,生一个将要让她操心一生的孩子呢?
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我常常这么想。每次面对着我哥哥的小小灵牌时我就这么想。如果哥哥活着,就不会有我。哥哥应该活着。哥哥是全家人盼来的第一个男孩,他应该活着。他不生病,父母就不会欠下一身债了,他不死,妈妈就不会在生产后哭那么久了,这个只在人间呆了三个月的哥哥,他让妈妈把眼睛哭坏了,让她从此每见风就流泪了。他不死,妈妈就不会马上又怀上我了,就不会生下这样一个孩子了。只要他活着,就一切都好了。
我不该来的。每次这么想我就想起我的哥哥,想到那个被长辈喜爱的千般不舍的婴儿,他是不是悄悄折回来了,潜到我的身上来了,所以,我就爱女孩了……
我是由两个人组成的,我和我的哥哥,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我一直这么疑惑着。就像我生来几岁就一直在疑惑“‘我’是什么”的那样,那个小小的孩子才几岁的时候就一直在探究这样的问题。
我是谁,这个会想东西的“我”是谁?她在哪里?不在手里不在腿上,不在肚子里。我知道她不在的。我感觉她是会动的,会跑的,她藏在我身体里却又不能在我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显现,她很近又很远。我很想看到她,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样的,都长了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长,那么她到底是什么,是“怎样”的!她也很想看到我,她想居于很高很远的位置仔细看看我,看我的样子,这个样子,这个人,为什么会走路,会眨眼睛和说话,她是谁,是怎么做出来的。她要看看她走到高而远的位置以后地上的这个“我”的样子会不会跟原来不一样了。她想看看这个我死了以后她还能不能存在,她是不是就漂浮于任何一个地方,那么“她”又是如何漂浮的。
实际上,我觉得“她”时时无形地漂浮于“我”之外,到处走,到处看,到处想,经历过许多我看不到听不到的东西。她在我之外。
有一次,不,是许多次,那个孩子的愿望实现了。
我梦见“我”和“她”了。
我死了。她终于从我身上抽离出来,她看到了我。她站在我身边,好奇又疑惑地看着我——那个大大的灰黑瓦缸里的一潭清水。她恍然想到:原来“我”是这样的,原来这个就是“我”。
我又死了。她又来看我了,我躺在棺木里,对的,我并没给盖起来。她看到了我,静静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我,那个安静地睡着的人,一动不动的乖巧安睡的人。
我还死了多少次,我不记得了。我常常做那样的梦。我是两个人,我想把她们分离开来互相看看,可是不行,我醒着的时候她们永远是重合在一起的,谁也无法看到谁。只有死了才能分离,可是死了以后,就一个会看,另一个就永远都闭上了眼睛了。
我相信,每个生命都是这样的,由两个组成,它们相随相依。一个是忠诚的,它很实在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另一个是活泼贪玩的,它经常会四处游荡,无论什么它都能穿越,它有时小如针尖尘埃雾气,能钻进一切缝隙,有时大得如天如地,满宇宙都是。那个忠诚的形体终有一天会死的,会腐烂消失,活泼调皮的思想则是永生不死的。“它”怎么死呢?它本来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个不死的它应该是世间最神奇的“生命”了吧?
那个孩子,常常就此发呆一整天。到了长大她还是找不到答案,不仅找不到,还更加困惑:这个她和那个她存在性别的差异……
我并不喜欢做个男孩,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做个女生。我又像个男孩,像男孩那样迷恋着女生。我知道,我一出生就生“病”了,并且在我离开人世之前这个“病”它不会走。可怜的母亲,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她怎么受得了啊。在她的眼里,她的女儿纯良进取,温柔又大度,她坚信这个单纯的女儿,她将拥有美好的人生。
“嘭——砰——哐啷——”
爸爸一拍茶色玻璃茶几“嚯”地站起来,把手上的瓷杯摔在茶几上,又端起一个扔到地上,再抓起茶壶猛砸到地上,瓷杯、茶壶顷刻碎成无数片,溅射到客厅的各个角落。
妈妈依然坐在茶几前面的竹椅上,背对着爸爸看电视。
爸爸涨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胀起来,他冲动地挥着手臂朝妈妈猛跨过去,我马上站起来冲到他跟前,死死抱住浑身发热的他:“爸爸,爸爸,不要!——”我大声喊着,爸爸继续往前冲,企图挣脱我,我就狠命地抱着他,顶住他高大的身躯,一面泪如雨下。爸爸碰不到妈妈就疾声厉色地朝妈妈嚷,说:本来把女儿接回家来,心情不知有多好,全被你弄坏了!一回到家就见得你冷着个脸!叫你冲壶茶来喝不行吗?啊?冲壶茶很辛苦吗?啊?竟然就坐着一动不动看电视!你干什么那么大脾气!啊?你想干什么!老公回来不好吗?女儿回来不好吗?啊?
妈妈一声不哼,只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就静静地说:你那么生气干什么呢?你这么吓唬女儿干什么呢?
爸爸才转过脸来看我,我是不想让他们看到的,我是一直都不愿意别人看到我哭的,可是这个晚上,我没办法,我早已经鼻涕眼泪满身了。
爸爸停止了挣扎,涨红的脸也逐渐缓和了下来: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我不就是喝了几杯酒吗?在外面能不喝酒吗?这样你都要生气?有什么意思!
见妈妈没再吭声,爸爸又批评了妈妈一顿,然后就提着行李回房洗漱去了。他一走,妈妈就赶紧站起来,一把抱住我,说:被爸爸吓坏了是不是?不要害怕,不用害怕……
妈妈,妈妈,妈妈。
我不是害怕,你女儿一点都不害怕,我只是想哭,你不知道我天天都在哭啊,我天天都在哭啊,只是今天哭得特别狼狈。
妈妈,我是见了什么都想哭的啊,我哭我无法克制的爱,我哭整天被感情折磨着天堂地狱地来回穿梭,我哭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人,我看不到未来,我常常想死,我总想着自杀。妈妈,人生,到底是什么,我的人生在哪里?爸爸冲你发火的时候我在想:婚姻也不过如此,有了爱又怎样,就算结了婚了又怎样,不过也就在喜怒哀乐争争吵吵中走向衰老和死亡,生命有任何意义吗?……
妈妈,你的孩子早已经不是个孩子,她根本就不是那个单纯的孩子,不是你眼里的那个孩子,爸爸摔一个茶杯不算什么,我常常想把自己摔个粉碎,爸爸吼叫也不算什么,我天天在心里对自己咆哮……我是看不得人间的一切,人间一切在我的眼里都已变成悲剧。什么东西的尽头都是死,什么都没意义,爱又如何,乐又如何,贫富贵贱如何,有聚就有散有团圆就有分离,上一刻的乐不保下一刻不苦,上一刻的拥有不保下一刻不失去。每一天每一天都不一样,每得到一个今天就失去一个昨天,每一个今天就在昨天的痛苦上再增加一点痛苦,每一个今天过去了,就无法确定是否还有明天……妈妈,我是在一天一天一时一时地计算着时间活过来的,因为我迷恋着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分最后一秒,因为我害怕艰难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不知道下一秒是否还会拥有,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下一秒再下一秒。
妈妈,我是如此如此绝望,我天天在绝望的死海里挣扎。我什么都爱又什么都不爱了。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说,什么也没说,只是没再哭。
妈妈捧过我的头,对我笑了笑,说:傻女儿,爸爸只是生妈妈的气,你哭什么呢。
我也朝妈妈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坐了一天车累了吧?去好好洗个澡睡觉吧,啊?妈妈说完,就在我的脸颊上响响地亲了一口。
嗯。我摸了摸妈妈的脸,也在上面亲了一口。站起身拎上我的行李袋,一转身泪水又迅速倾泻而下。
妈妈,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称呼,我感受它太晚了。
一直以来,爸爸都是我们的骄傲和神,妈妈,妈妈毫无光彩。尽管她干尽了所有的农活,没日没夜地到处设摊卖东西,尽管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打理着我们的衣食住行,尽管她坚强硬朗,辛劳又能干,可是,就算她为这个家付出一切,也远远不及爸爸伟大,她为的只是“小家”,爸爸为的是“大家”,她的平凡永远被爸爸的光辉遮没。等明白、体会到妈妈的可贵和伟大时,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这个不会表达自我的女人,不会撒娇不会示弱不会索取和享受的女人,这个把一切都握在手上、扛在肩上、吞进肚子的坚强能干的女人,一个常遭冤屈、责备的女人。她的美,她的好,随着岁月的流逝才一点一滴地被我们从心底挖掘出来,而且怎么挖都挖不尽,它总源源不断,那个表面粗粝的宝库蕴藏着长久深埋地底的珍宝,有着从未见天日的纯美的光与质,又沉淀着岁月点滴而成的深不可测的幽幽山泉,它的清澈和幽凉有着滋养生命直至永久的甘醇。
这个一直被生活压迫无法表现细腻的女人,这个因为复杂而不幸的命运而欠缺文明与爱的滋养的女人,为了弥补年轻时候对孩子的粗心和暴戾,学会了拥抱我们,给我们亲爱和吻,她要把过去欠缺孩子们的几十倍几百倍地还给我们。而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反哺的时候,她又溘然长逝了。
那个男人,我的爸爸,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他不知道,他今天的所为,他许多时候的所为,对他老婆的这种粗暴,他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日后他将为过早地失去她而痛心疾首,内疚终生。这是他的梦魇,我们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