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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七章 角落的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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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角落的眼

所有关于异性的话题是不能讲的,结婚、老公、生子这样的字眼是不能说的。这些字眼全是炸弹,□□,会把我炸得粉碎,会让我希望世界粉碎,我知道自己无力去阻止什么,也不应该去阻止什么,可我也阻止不了自己偏激疯狂的思想。我想象这些字眼,我的脑子里都是这些字眼,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我被这些字眼控制。

我看着那些三口之家,几口之家,看着那些中年人和老年人,这些有了孩子的人,我看着他们和她们的样子,在脑子里想象着他们是如何制造孩子的,他们制造孩子的过程是怎样的,他们的手,他们的口,他们的身体,他们都做了什么。研究揣摩他们现在的样子跟他们那时候的样子有什么不一样,他们那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呢,不羞吗?他们没感觉到不妥吗?看他们现在那副神态,那么理所当然,那么泰然自若,讲起自己的孩子时那么光荣愉悦,他们不会难堪吗?

我看着校园里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看他们那么亲密无间,快乐无比地手牵着手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们怎么不会羞呢?他们是怎么想的呢?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仅仅只是牵手吗?那么他们是怎么吻的呢?他们仅仅是吻吗?还会不会有别的呢?我仔细研究他们的表情动作,他们的欢声笑语,那些表象的后面可能会有些什么呢?

我看所有女生背后的文胸带子,想着如果轻轻拉一拉它会怎么样,紧紧牵扯它会怎么样,解开它又会怎么样,那些人,那些男人是怎么做的,他们是如何解开那根带子的。上课的时候我盯着讲台上的老师看,琢磨那些滔滔不绝的嘴是如何吻的,那些挥动的手是如何解开女人的胸衣的,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构想着他们的生活,所有跟我不一样的人的生活。我想,人们常谈论的那种“不正常”的老处女、“老姑婆”,是不是因为她们有着和我一样的心理呢?我到底怎么了呢?为什么这么变态呢?

我跟他们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这种不一样连温子晴也不能完全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很自觉地就把自己从他们之中剔除出来了,包括从温子晴的世界剔除出来。

我从不活跃在集体活动中,不出风头,不积极,不花枝招展。我特意隐藏起来,就当个淡泊隐退的观众和听众,在他们的面前,无声无息,似有似无。几男几女的小团伙活动我是不去的,相对于几个同学去玩,我更喜欢一大群人一起去,人越多越好,这样我就可以隐没得更彻底。我躲避男人,尽量逃开他们的耳目,我拒绝、害怕那个世界。在男生的面前我是笨拙的,是死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引起谁的注意,也从不会去注意谁,也不敢注意谁,谁也不注意,对谁都同样友好。我不给任何人机会,避免一切误会,我做到了,在男女关系上始终清清爽爽,毫无瓜葛。那些不幸而喜欢我的男生是一直到毕业的时候才敢跟我说的,他们一说,我就很及时很得体地把他们处理掉,我不爱,也不配。没有爱,也不会有恨,我把他们所有的那种情愫都扼杀在萌芽状态。我为他们祈祷,祝福,祝福他们远离我,我为他们庆幸。干杯。在女生的面前,我自惭形秽,我是毫无光泽、暗淡沉寂的,我卑微得有点自卑。女生总是可爱又美好的,我欣赏并善待、包容她们,那些如花的笑脸,飞扬的神采,那些沉浸在爱里的眼眸,她们活在精彩的青春里。幸福是她们的,世界是她们的。她们让我快乐,我落寞又欣幸地感受着、快乐着她们的快乐。我像个慈爱的老人,像个友好的外星球的访问者,我快乐,眼里含着热泪:她们不是我的同类,她们是四月的春花,正柔美地沐浴着阳光雨露,享受着青春的欢乐与甘醇,她们健康。这种欣慰减轻着我的孤独和忧伤,同时一种深邃的悲怆迷漫了我的整个心魂。

没有谁跟我一样。舍友们曾经偶尔提到同性恋,她们觉得不可思议,无法想象,甚至很恶心。我上铺的女生说,她们家乡的一所大学就发现了一个女同性恋者,结果被学校开除了。我是无知的,当她们在四年里仅有的两次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只有“无知”才能发问。我很“单纯”地问,想问出点东西来,结果什么都没有。我到图书馆去寻找,那个因藏书丰富在整个市里都很出名的大学图书馆。古希腊的女诗人萨福,为她的女学生写过很多情诗,后来投海自杀,她是女同性恋的鼻祖。《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可能是同性恋者,她从来没跟异性谈过恋爱,却写了一部爱情名著。一个以假结婚形式移居美国的台湾女子,目睹了她的“丈夫”与其同性情人相恋,结果被抛弃,最终因艾滋病而死的现实。变态性心理有许多类,同性恋是其中之一种。这就是我找到的所有资料,我们那个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在我能力所及的查寻中它只有这些。女诗人是浪漫的,她有过许多青春年少的恋人,有美好的情怀,美好的诗歌。艾米莉是个谜的,那个二十八岁就早逝的天才给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思。那个有着深切痛苦的“丈夫”是悲哀的,他不仅失恋,还失去生命。他和女作家、女诗人都已死去。“变态性心理”是死不去的,它在我心里。

是的,除了在我心里,我不知道它还在哪里,除了暗地里大海捞针似的到图书馆到书店去寻找,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也不敢运用其他办法。网络还没建立,电脑还没普及,“人脉”是零,文学作品、名著里没有,或者太隐晦没有明确的痕迹。街边地摊上的“奇书”我是从来不看的,根本没想过要去看,非正规的大书店我是不会进去的,隐藏在陋巷或者角落里的小书店我从来不知道,没想过要知道。电影里是没有的,从来没想过看黄片,不知道有毛片这个东西。我不知道的,这些都不知道。当我二十四岁无意中在一部影片中听到一个男人说:哎呦,我的小弟弟噢……我莫名其妙地问身边的人:“小弟弟”是什么呢?当我三十岁听到因有人说了“伟哥”而引起大家的笑声时,我奇怪地问身边的同事:“伟哥”是什么呀?……不,就算知道,就算有,我也不会去看的,我是高空中的寒星,我是眼中只有蓝天的人,我“清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对于我而言,世界上所有的门都不是为我打开的,那些时装店,美食店,温馨居室,闹市,菜场,床上用品,化妆品,婚纱照艺术照,金银首饰,毛绒公仔,礼品糖果,玫瑰花束……那些亲情,爱情,友情,轻松,快乐,幸福,温暖,安定,持久……都不是我的,全都不是,它们都为我之外的人而设,为那些溢着幸福笑容说着快活话语的人而设,那是人间的街市与珍奇,我并不在人间。

我不是,什么也不是,随便拿我怎么样都没关系,我的生命是可以随意虐待的,它轻于鸿毛,小于尘埃。

我的灯火总是亮到半夜两三点,看书,写东西,听音乐,或者仅仅就是看看月亮,吹吹晚风,数数星星。我胡乱应付一日三餐,泡面,馒头,白饭……能让肚子不空着就好,不用鱼,不用肉,甚至青菜也免了,一个学期就腐乳白饭或者榨菜白饭都行。我在同学的逼迫下给自己弄了几套衣服,只是像样一点的衣服,一切装饰品全免了,一切化妆品也免了,漂亮点缀也免了。对,我不怎么花钱,也不是完全不花,我买了许多书籍和录音带,给温子晴买吃的穿的,给她送礼物。钱并不是个什么东西,物也不是。爸爸每次出差都会来,每次都会带很多好吃的,水果,饼干,饮料,糕点,什么都有,数量也多,有时候妈妈还会亲手做了盐焗鸡之类的让爸爸带来,我就到处分,请同学来分享,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它们处理掉。什么都不要剩。

没什么,没有,习惯了没有,似乎还在为自己的没有感到舒爽。就算“有了”,也要让它变成“没有”,没有是残忍而悲哀的,也是快乐的,我残忍地让自己处于没有的快乐之中。自我摧残是为了寻找一个透气口,自虐,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悲怆,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给自己送了一个礼物: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对,我喜欢着这样的音乐,喜欢柴可夫斯基,他的抚慰心灵的激情深刻又细腻忧郁的音乐,喜欢他孑然一身的孤独与悲苦。我喜欢着、热爱和向往着悲剧,我时时在心底为悲剧性的人物掬一把热泪,感受他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寂寞,体味他们的悲剧性格与悲剧人生,那些知音式的深沉思想和情感,那些文字。我的心因与他们产生深切共鸣而激动,悲伤,落泪。我渴望像他们一样被毁灭,被理想、被激情、被性格、被命运毁灭,彻底毁灭,完完全全地爆裂、燃烧、粉碎。消失殆尽,纤尘不留。哈姆雷特,于连,安娜卡列尼娜,苔丝,西方文学里一个个被扼杀的鲜活的生命,一颗颗被禁锢、摧残、杀戮以致血迹斑斑、凄惨而赤诚的灵魂,一出出恢弘惨烈的人间悲剧,它们在我的脑海里、灵魂深处翻涌、滚荡,如海啸,如山崩,如地裂。悲剧,就是在世人面前把美撕碎、摧毁,我希望我,连同我的悲剧我的美好感情一同被撕碎,被摧毁。它和她是肯定要被摧毁的。

我必须被摧毁,我不被摧毁就会去摧毁别人,我是炸弹,谁靠近我我就有可能炸死谁,我不想杀人,所以我必须要死。温子晴是个可怜又不幸的女孩,我这个那么恐怖的随时都会爆炸的子弹,□□——我经常忍不住要核泄漏。

对温子晴的欲念由来已久。我也看温子晴的文胸带子,她早就戴上文胸的,高中的时候就一直戴着的。我每次看着那根带子就忍不住会羞涩、出神、心痛,管不住自己的思绪:那里拥抱着春天,有一天它将被某个人解开,它会给那个人带来幸福和快乐。它现在是我的,它给我带来的快乐是那么巨大,巨大到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种快乐终究要被另一个人剥夺,他会说:你靠边站,你不配。我会灰溜溜靠一边去,我应该让位……我心痛,我心痛得发疯,我不能让温子晴长大,不能让她懂得恋爱,我不给她恋爱,想一下都不行,看一下也不行。她要想谁了碰谁了我就把她杀死!我不能、不允许她跟我之外的人好,我要完美地独占,霸占。可是,温子晴不能不长大,不能不恋爱,不能孤独和痛苦,她该拥有所有的女生能得到的幸福。我从不敢想象那根带子由我来解开,我不能做这样的事,不能这样痴心妄想,不能对她这样不尊重,不能侵犯和亵渎,不,我绝不能那么做,不能伤害温子晴。她应该属于别人,她应该拥有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的生活。就算我像一条疯狗一样狂奔乱窜,她也不能没有幸福。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我的思想早就是一条疯狗了。

看到她积极、快乐、憧憬未来,我就痛苦,我看到我的眼里布满阴郁。我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她却那么快乐,那么积极,她没想着失去我是痛苦的,不可忍受的,她为别的事甚至别的人快乐、憧憬着。她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说,我喜欢看到你快乐,喜欢你这样快乐。我握住她的手,心里哀痛无比,因为她的快乐并不来自于我。

她穿得漂亮我就生气,她竟然穿着那么薄的衣衫,竟然穿低胸的衣服,胸衣那么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好像是故意要勾引人似的,她要穿给谁看呢?她想要勾引谁呢?她怎么能为了别人穿成这样呢?不为了别人那么为了什么呢?她问我:我这身裙子好看吗?我说:很好看,很迷人。我看到我心里的妒火在燃烧,它烧灼着我。

她理了个时尚的发型我也生气,我说,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很时髦,也很俗气,还像个女强人,我喜欢你随意朴素的样子。她说,傻孩子,人家个个都说好看呢,就你说不好看,真是个老古董。我看不到我的表情,它肯定很古怪很别扭,因为我心里很酸了,很凄切地心酸着。

看到她不开心了,没神气了,她随便往身上套衣服,甚至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的大眼睛迷茫而感伤,我很难过很难过,温子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伤心,你一伤心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就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上帝,一个可以给你一切的上帝,可是我变不了,我只能来来回回地踱步、惶恐,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给你快乐,我就想把自己杀死。

我仿佛是《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灵魂扭曲的主教,想占有一个不能占有的人,所以想尽办法折磨、伤害甚至杀死那个拥有着别人爱情的鲜活生命,他不能得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那么她必须得死。爱情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它是天使,同时是魔鬼。

我在许多时候成了魔鬼,我一边当天使一边当魔鬼。我的爱是最艳丽的花朵,也是最毒的美酒。我想死,我又无力去死,我不舍温子晴,我也不应该死。我呼唤温子晴,呼唤天和地,呼唤一切来结束我的生命,惨烈地结束它。不,在还有温子晴的时候,在她还没离开我的时候,我要活着,在我还有父母的时候,我要活着,在我还能撑着的时候,我要活着。这种活称之为苟延残喘也行,它的残喘是灵魂对生命的不舍和眷恋。

我不是天上的神仙,不是寒星,不是心中只有蓝天的人,我被欲望烧昏了,烧得快焦了。我睁着只有我看得见的幽深的双眼,穿越一切,静静观望,到处探看,默然窥视。我揣摩,构画,臆想,我被这些思想折磨得困苦不堪,以致一天到晚都充满着欲望,它那么强烈,那么不可遏制。我满足了它,我一个人用自己的方式满足它,不停满足它,一次又一次满足它。我知道,我必然因此过早衰老。我不去考虑这些,老是很遥远的事,我根本就不会老,我会在远远没老的时候就死掉,我是随时都有可能去死的人。我欺骗了世人,那些一直或者后来说我清纯、冰清玉洁的男生,知道我的内心世界后,将会如何评价呢?

我一直想弄清楚一件事:

上天为什么要把这样狂放的思想寄托在一个瘦弱的身体上,寄托在一个怯懦的性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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