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聪明 006(4)(1 / 1)
夜晚十点二十分的街边依然有不少行人。我忽然兴起,向他提起曾看过的一个有趣的猜想:“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每十万人里就有一个读心者。当你走在街上时,如果想知道人群中谁会读心,只要不停地在自己心里默念‘你背上有蜘蛛’,看谁忽然回头就是谁。”
他笑了起来:“如果我有这项功能,上街的时候也不会打开。不然,能听到满街人说话得有多吵?就算你在心里咆哮我背上有蜘蛛,我也听不完全。”
“要不试试看?到前面红绿灯,我们一起开始想。”我提议。
“为什么要一起想?”
“这种事一个人做很没意思的,就算看到有人中招,我都找不到人分享。一起嘛,想想又不会怀孕。”我怂恿他加入这个有点无聊的游戏。
“就算不想也不会怀孕吧。”他答。
心血来潮做这种事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于是我二话不说将他拉到路边站好,“红灯了红灯了,快开始!”
我专心致志地在心里念叨着蜘蛛,站在一旁的黎靖居然没笑,好像也在想着什么事情。
身边等待过马路的几个行人要么聊着天,要么各怀心事的沉默,根本没有人留意到身边还有那么一只不存在的“蜘蛛”。在忙碌的都市里,一张工作后表情涣散的疲惫的脸,恐怕就连一百只蜘蛛都唤不醒。
转眼,信号灯绿了。灯面上那个满身绿光的小人甩开腿原地迈动着滑稽的步伐,示意行人过街。
黎靖悠然开口:“没有啊。”
“才这么几个人,没有也正常。改天人多的时候再来,肯定有!”我虽知这多半都是无稽之谈,仍然为游戏过程这么无趣而觉得有点沮丧。
“不,”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在回答你的召唤,我背上没有蜘蛛。”
街灯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像刚刚猜中了我手里那张纸牌的魔术师。
这种神情似曾相识。不,不是从他脸上见到,而是另一个人。回忆悄无声息地苏醒,眼前这张脸和记忆中那张脸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重叠。
那是与另一个黎靖有关的记忆。
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照例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平时的工作大多是小场合,那天居然碰上难得一遇的正式会议。通常一场长长的会议下来,窝在工作厢里的同传译员都累得像刚跑过几千米。从楼下看上去,家里一片漆黑没有亮灯。黎靖想必是睡了。疲惫的身躯顶着一片空白的大脑上楼进屋,发现室门紧闭着,还从里面锁上了。
那一瞬间,我连敲门的心情都没有,只想着不如在书房凑合睡一夜省心。
就在我放下包直起身的那一刻,门开了。黎靖探出头,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这么晚啊?进来睡吧。”
“洗澡。”我昏昏欲睡地答了两个字,拖着脚步挪进房间拿衣服。
一进门,刚才还半睡不醒的黎靖忽然身手敏捷地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整个卧室的天花板和墙壁上仿佛缀满星辰,形状不一的、小小的一颗颗安静地散发出荧荧微光——眼前的景象令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原来,他准备了满屋的星星等我回家。
我伸手去摸,只摸到墙面光滑如昔,什么也没有:“你是怎么——”
“你先说好不好看。”他声音里充满笑意。
我拼命点头。刚刚摸过墙的手指上居然也沾上了微弱的星光。
满屋的星光笼罩着漆黑的午夜,像突如其来的梦境。
我记得那时他的表情,有种胸有成竹的喜悦感,更多的是魔术师般的骄傲神色。在微弱的荧光中,我凝视那张熟悉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他是魔术师,更是造梦者。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哪怕像今天这样抛弃曾经的一切重新活过。那时的心情、他的表情就像不会退色的底片,始终印在我脑海中。
后来魔术师揭晓了答案,满屋星光来自几十支荧光棒。
再后来,我无数次躺在那间卧室里想象,那天他是如何将一支支荧光棒折亮、剪开,把星光一点一点染在天花板上、墙上。他一定不自觉地微微皱着眉,就像平时专注地做某件事时一样;或许脸上不时会带有微笑,因为他也会边忙边想象我见到满屋星光时的反应……
荧光星星再美,也只能保持一夜的光亮,时过境迁后,它们便会变成淡淡的水痕,直至消失无踪。
而当时,我并不知道。
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爱就是身在孤独中仍然能感受到快乐。此刻,我也不确定,那些美好的回忆是否仍将快乐留存在我心里;我更不确定,偶尔回忆起这些情节,是否仍带着爱。
如果那些感觉始终不曾退色或消失,我又能如何重新开始?
原来人在相爱时会为自己筑起一道墙,将彼此的美好回忆包围在内,而离开时你拆不掉那道墙,只能背对它朝另一个方向走。无论走多远,只要想折返,依然能见到往日留下的遗迹。从上一段感情发生的现场逃离后,我已经往北走了一千公里,难道这段距离还不够远得让我回头看不见它?
在时间急速而盲目的流动中,有一些东西总是无法被消解,比如往事。
如果足够聪明,便能学会全身而退;而始终学不会这四个字的我,别无选择,只能笨拙地负重前行。
夜晚的微风里,手中这杯咖啡仍有微温。侧过头看去,他的侧影、安静的夜、这夜晚发生的一切琐事细节,反而远得像数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