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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邪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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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风在摊子前饮茶,襟上衣下都是血。隔壁的人家嫁女,红衣翠瓦很是好看,一桌宴席摆了七八天,三姑六婆迎来送往笑嘻嘻。他平生一向多劳,少做风流事。可如今日暖风迟,也无事,易风眯眼,来听些碎语。仔细了半天,千万句中只辨出两个字。

——聂风。

易风愣了一愣,却未知什么因由。前日得他不轻不重的援手,也未及谢过。便是谢了,聂风想必也不稀罕。易风念到此处,一碗甘茶都作了苦。他又在杯前照了一照,懵懂之中尚能瞧见眼底一点血色,迎着风正落落渐红。易风欲要去揉。

眼里血胸中泪自然是拭不掉的。

那时他蹲在溪边,早将颊畔眉角的枯血仔细洗了。血多半不是他的,可易风没来由便觉得有万分温存的伤神痛楚。一痛就到了如今,他心底气息奄奄,握着大邪王没甚言语。他这般不清不楚不凉不热的形容,也得幸未叫人嫌弃,或许还正讨谁欢喜。

易风埋头端详茶碗,敛眸半晌,更入了魔怔。

聂风讨厌他?聂风当是不讨厌他的罢,若非如此,缘何三次五次的相救,还送他一双鞋子。

易风且正思忖这双鞋子,隔壁来娶纳嫁的车马已迎到了门前。炮仗几声,落得人满面尘灰。店家未有奈何,拱手说小哥,我家今天生意就到这了,你别见怪。易风心底正云山雾绕淌过十几回,听他如此说了,万分没有怪责的念头,低首把冷茶咽罢,留一指碎银自去。

他一去不知何处可往,也委实身闲无事,街上拖得半日,才遇急风回雨,重云惊了秋。易风便寻檐下躲着,立在楼前要登不登,抱了刀来看江边横来竖往的行船。他离家多时,归乡之意了不得清淡至极。

夜去明来,眠云宿雨,又都如何,江湖冷凉本就奈不住一声年少轻狂。他原自狂得不着边际,更妄论岁数当好时节。前次几经摧折,亦未有将他捣磨得些许温吞。而今袖上襟下滴滴嗒嗒沾了雨,论起来也是衣衫嶙峋拖泥带水,可着他眉眼间一望便知,如此登云抱日怀月披星,该是决意陪死,亦不肯陪亮陪笑作了陪衬的。且若真说陪衬,便也只输在那两人身前。

易风恍神得厉害,心里便又做了一回暗叹。

去时皇影身死,引得聂风心碎入魔,易风强打精神从旁只做热闹来瞧。瞧至半晌,也了无兴味,顺手掠了败亡便走。他当日逃得顺遂,只道是夕步惊云左右制肘,不曾有半寸心窍剖分与他,是以得意至今。

易风自觉机巧,实则神思太钝。风云与他三五日屋下牵衣,两人又是何等剔透绵密,称得起九州煌煌一句传奇,于他计较岂会半分不曾觉察。唯是看得至清,便连道破一声,亦觉无味索然矣。

风云如此掩着藏着,想必河川揽尽,眸里千山万水也停风止水,映落易风三四回不着边际的魍魉心思,亦做一笑罢去。

聂风也是惯看易风眉底邪异,时常与他师兄说起,平白多添几分纵容无奈的温驯。步惊云未着师弟这般意趣,只觉易风性情狡黠冷厉,且精且算也从不收受半点亏欠。容色却不知怎地,一眼两眼隐约之间,竟相似他的风师弟,到底瞧来随了七分模样,宜花宜酒别是一番清冷冶秾,全寻不出半点寂寞寡相迎的派头。放在聂风身边,诚然做了隐患,莫如纵鱼归海。

是故放得易风自在行去。

且去未去之期,中宵风月,烟水云色,易风都无暇来赏,只要逃命。便在山底遇见绝心。逃命人撞上逃命人,此番两相殷勤,拱手便道兄台让路。绝心停了一停,看他半眼,面色稍有不善。易风心在别处,何尝有闲来管他善与不善,将将闪身欲走。

绝心错手将他拦下,道声易风。

易风少时混迹赌坊,当是老成。人情练达世事文章,他无有不知未有不精,通得甚早。方才只顾盼些微半眼,绝心额上有血,他已望得真切,便觉十八分的狰狞透骨迎面。心下难免许多隔阂警惕,抱着败亡略略敛衣。状似成礼,如若有情。实则戒备至极。

易风自是多情多礼,绝心一脸明月沟渠,风吹不动暖凉不进,唯带笑瞟他,笼袖没了言语。这一瞟只叫易风来看,已然横刀架在喉前。人头留与不留,落是未落,生死俱在他一句之间。易风自负邪心,多得爹娘骄纵,惯常矜持傲气。平素最是恼怒,怕不过受人相胁。现今如此,当是埋下仇冤深重。可易风修得一水不动如山从善如流的本事,千般怨万般恨都沉到胸臆里去,便是多有不快,亦也无奈低首,一笑只道兄台唤我何事?

绝心负手点头,看他半日说:“我欲向你借一样东西。你愿借也好,不借也罢,都需遂了我的意。”

绝心所求,也是四海九洲一柄神兵,需得四大凶兵方能催生。

台上先生说得入神,袖子好生萧索一拂。座下众人伸了脖子只等他拂出后半阙来。也是寥寥数言,唯在风云眼底淌了一淌,漏得一声夜归走马,便是城上城下,风雨欲来,满川剑气如水。

如水洗君骨的昭昭风神早在心里较上了真,捏着他云师兄的手翻来覆去尤不欲松。旁人不晓事,风云自然是知道的。是谓四大凶兵,无非天罪惊寂败亡绝世。却不知绝心何处求来邪王,竟是比之毫不逊色的凶煞兵器。想来鬼虎信中所述,“邪王现世,邪心难驭”,断是直指持握大邪王的易风。

思及易风,师弟且对爱子挂心得更是厉害,面上着实捏不出欢喜神色来。

步惊云沉默看他。看聂风眉下揽得千里沉灰,续续断断行了云,要布雨。风送客,雨留人,好生清寒,是以师弟青天白日里,也揽了师兄的十指扣得紧。步惊云当然受用,只是太嫌不合时宜。

堂上醒木得先生四平八稳如是一敲,百般萧疏敲在聂风心上,七情五味到底身里身外溢散出来。便将步惊云灌得面色湿凉。师兄于他身畔遭逢此灾没顶,自然要救,遂沉默寡言,心在唇边滚过一趟,将将半晌欲道。

欲道未道之时,唯听台前先生说一句。

说易风性素孤傲,绝心遂以药物控其心智。一行人早携得四大凶兵直往拜剑山庄。大邪王临世,恰逢其盛,天上地下也牵得中州正道瞩目。尤以天剑无名为最。拜剑一战,绝心早得天罪绝世败亡,更有神锋惊寂恰逢在场,一干人等于傲家山庄几番争斗,惜是未能阻得邪王降世。这一场屠戮下来,拜剑山庄死伤无数,江湖寂寂除名。想来傲家数百千年基业,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想来叫人无故心老。看他楼起楼高,看他楼塌楼倒,咳,且先给我来上半两银钱的酸菜包。

座前众人亦绝倒。

先生桌上啃毕包子,咽半口茶,但作一笑。又道事有离奇,邪王问世,却非是落在绝心手上。他一言话毕,拂着袖子转下台去。其人方去,座前一晌寂静,默了半日,俱是哀鸿遍地。乡民起身为揖,拱手道罢幸会,明日再听下回分解。

转眼皆去散尽。

人走楼空,一番戏文一出江湖,一如风云一梦入神州,当是无处不风波,徒然叫人平添几分系牵。这场大梦虽长,亦有晓觉。然则聂风步惊云醒时睁眼,先生未知何时竟回台前,敛眉还低首,自抿茶,欲说未说,不说又犯难。说与不说间,先生难上难。

师弟仔细将他顾望,半晌垂眼,抬手为礼说声前辈。步惊云也收剑躬身,道声慕师伯。慕应雄捋须点头,黯然只道:“我本不欲问江湖事,为之奈何。”他叹罢一声奈何,面色愈难,多半是愁,愁得鬓边霜雪亦要清减。慕应雄如是拧眉不语,又作一叹,摆袖说绝世已为绝心于埋剑崖下所得,你们欲找绝世,该去寻他。

言毕,停了半晌,慕应雄转身欲走,唯是行前几步,茶盅扣在手中,复又回头望定师兄。

——代我向你师父问声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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