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慕名(1 / 1)
两人关外盘桓多日,如今共小荆雪楚一行告辞。姑娘有泪盈睫,小荆亦不舍,离别之际,黯然魂销。聂风见了拱手,说后有会期。步惊云道旁而立,心知江湖万里,白云苍梧,栖泊未宁,聚散皆无从定,何来会期,又想风云渺声中州凡二十年,当此一回,更不知多少纵横牵连。他心念碾动,愈是寡言。聂风共雪楚话毕,三人皆抬眼看他,步惊云点头再称谢,风师弟,我们走罢。
雪楚小荆城头远望,看烟云黄沙,尘色俱同,两人依稀行去,几个起落于天地扰扰之间,竟已远不可见。
风云脚程极快,入暮时候已出漠北腹地,直抵关外。边地胡尘寥落,才见人烟渐起,茶肆酒亭,一路零星。更有歌女艳妆,手把琴筝,唱故园旧曲。其调婉转,引人坐闻落泪,长忆乡情。三两汉子年方而立,身长七尺,也扪袖泣涕。
聂风侧目,却说云师兄,你与天儿离别多时,不知境况如何。步惊云听他语带怅恨,点头却道:“风师弟,你当日与断浪一战,托孤皇影。皇影虽渡自东瀛,然为人磊落,允你一诺,自不必担心。明早你我入关,便先去寻他。”聂风闻言心下稍松,垂眼抿茶,楼前有人宽袍大袖,躬身作揖,唤声两位前辈,吾叫无悲。
他一句铿锵掩罢四围喧哗,叫乡民诸多好奇,都望向此地。步惊云看他:“和尚有事?”无悲笑问两位前辈哪个是聂风?有人托我传话。师弟推盏欲言,叫步惊云拦阻。师兄低瞟无悲半眼,默然不语。和尚楼前着实隔得甚远,让他如此一望,但觉半身入雪,冷得面色几番转青,不由骤退三步,尴尬合掌说有人托我向聂风前辈言明,“欲寻皇影,先至慕名”。两位——
无悲一言未尽,耳畔忽然闻声,转蓬一瞬,聂风已立身畔,抱拳之时衣前落影,深浅暮华冷凉,鸿采当是杳然非常。
和尚见了苦笑,却说聂风前辈还有见教?师弟看他:“大师可还有话未说?”无悲摇头道:“当说已说,不说不可说。”聂风听罢谢过,无悲回礼便走,三两行急。步惊云楼前踱步而下,只说风师弟,如此便由他去了?师弟无奈,却道:“云师兄,他亦是所托。你我形迹为人所探,现今还是连夜入关,赶往慕名镇,以防迟则生变。”
两人话毕起行。是夕秋寒,夜中风云身迹沉浮,江堤崖岸一路纵跃,偶得抬眼以观,看河汉星转,苍月临川,皆卧南山,鸿蒙之外都无衔绊,是大自在。
聂风多苦世情,见此身停不移。师兄知其挂碍,亦未多语,与他并行。及过荒桥野店,孤家渔火映得溪明,步惊云借灯来照师弟眼里雨重寒轻,踏前两步,山道烟云尽皆扫霁,带衣袍一襟风起,却道:“师弟,此路由你,何必苦思,往前就是。 ”
聂风入关以来眉锁未开,此番得他宽慰,转笑来谢,月下盈了满目新晴。步惊云一瞬情动莫名,无由抱他。彼时相近,聂风竟不知如何自处,幸得师兄淡定抬手,说风师弟,你衣服脏了。言罢拂他肩头,落三分烛色,有相思白。聂风无语,步惊云亦无语。寡言半晌,师弟揽罢师兄,更不多话,足御流风,转瞬身影早在渺然。
风云赶至慕名镇郊,已心觉不妥。此地繁华,贩贾羁旅向来极多,而今官道之上人声俱无,徒剩千里江川染尽萧索。步惊云折火来照。昏灯暗起,叫两人看得分明,皆为之心惊。宅下店前低伏尸首几具,都着劲装黑衣,尽遭宰杀,残肢断臂滚做一地。聂风上前两步,撩开其人衣襟,但见胸前血肉模糊,寸肤片缕,更无一处完好,俱让阴损劲气剐得嶙峋见骨。师弟低首再探,才觉尸身层叠之下,赫然一道剑痕,入地三尺,血路深长,遗骸铺就,霸道至极。
这番屠戮虽逾多时,然凶亡太甚,肌骨菏泽之间,腥膻未解兵气未减,照面犹伤人。聂风抬手拂散杀意,转头来看步惊云。师兄亦感奇谲,拧眉欲言,孰料亭肆旗下闪出一人,嘿嘿两声笑开。
——你们,也来抢败亡之剑?
来人语出如刀,心息如灰,嘶哑之时,徒剩半丈伤痕。风云听声凝目,见他短发黄衫,手把长剑,有明锋淬血,映其年少眉眼,赤目素面,甚是吊诡。步惊云转看聂风,说风师弟,其剑凶锐,未下绝世。师弟亦回望,点头称是,剑比人凶,残戾噬骨,恐他年纪尚轻,心性仍浅,既得此剑,不日必将沦落杀伐邪道。步惊云听他言毕,斜睨青年,冷哂半句,却道:“你,弃剑。不弃,死。 ”
青年为他一瞥寒凉所摄,胸前倨傲激奋凶亡之气,颜容便是狰狞,入魔遂深,更挥剑狠笑:“今日,无人能让我弃剑! ”
步惊云声色未改,只说好。不弃,那便,死。
他一字既出,无怒无悲,亦无寸铁,眉目犹存鞘中,徒剩襟袍扰动。当此之时,不哭死神言称生死,宁定如昔,盖因去留决意,皆在翻覆掌指。
聂风感测师兄杀心,一晌魂惊,他已望青年多时,只觉其人气宇嚣喧,自有内蕴邪气,煞是天成,唯神容慧黠,眉目之间好生熟悉,简直亲切至极。聂风离思至此,意念纷乱,更出言来劝,却道:“云师兄,他年岁还浅,你我夺剑即可,不必伤他性命。 ”
方才步惊云“死”字甫出,他身形未起,青年已觉杀气入喉,方待运力以抗,才知声息寥落,身外雾深雨重,困锁之中抬臂尚是吃力,更莫论挥剑相阻。如今幸得聂风一句,萧疏半夕云气冷厉,转瞬四散还轻,青年既得自由,才看师弟。
恰逢中天月渡,照得聂风乌发霜衣,冶容皑皑,皎皎初白,他似于何处曾见,今时依然,直如岁晏往期,去去历历,自有旧命,辗转千载,终得一遇。
青年半眼之下孤心烧焚,未敢再看,嘴上仍硬,却说谁要你救,逼我弃剑,除非我死。言罢退得半步,更待遁逃。师弟得他计较,身形微渺,横了去路,叹气再劝:“小兄弟,你手中剑气寒戾,日后定会误你,还是弃剑为好。”青年闻罢此番温言暖语,竟有隐约关护,一时既乱且怒,拧眉只吼你让开!聂风无奈,前行半步又道:“小兄弟,我不愿动手伤你,你弃剑吧。 ”
青年听了额前下霜,恨他恃武相胁,更恼他心有顾怜,手中败亡一横轻转,扫至聂风襟前。师弟足尖虚挑,御身一瞬袅动如烟,风影殊淡,青年正待细观,见他早已凝立锋锐之上,缭绕衣袂凋散剑底凶亡。聂风视下,肃目抿唇还要相劝,忽至色变,急唤云师兄。青年背心凉透,未待回首,已叫师兄半掌戗至后颈,闷声倒地。
聂风纵跃而下,无言以对。步惊云气淡神闲来看师弟,只道这般便好。不哭死神挑起败亡,扯布裹了,回身共他要走,才见聂风理罢青年衣衫,躬身抱在怀中,如此一望心塞,满目寒恻冷凉,前川月明遮掩不动,步惊云亦不动。师弟徒自行得两步,方觉异样回头,师兄容色孤直,正看往他怀中。
风云意契如一,步惊云心头所思,聂风怎会不知,半晌词穷,却说:“云师兄,此剑邪异,这位小兄弟持得多时,恐怕剑魔入骨,你我携他一并去寻无名前辈,前辈尊为天剑,想必定有破解之法。”步惊云沉默近前,探手拎起青年,更将败亡递与聂风,亦不言语,转头便走。
风云入镇,未能寻得皇影,无奈只待天明,再找人相问。青年醒转,目眩头晕,如遭重击,四肢酸涩,实则昨夜师兄恼他拂却聂风好意,下手奇重,一掌之下叫他多躺半日。青年四顾而望,室里闭户敞窗,更无人在旁,忙榻前运功,周天走罢,顿觉经脉流转五内皆满,身家无恙,唯少败亡,当即心喜,待要偷跑,聂风推门已入,步惊云其后抱剑,掩映窗下烟水江天。同心嫌岁浅,同色误绮筵,两人对坐桌前,再不需添笔,已是世间最磊落的妥帖。
如此好景,青年却懒得再看,垂首默然,聂风见他如常,亦是欣悦,手持一物送他面前。青年不愿领情,不想欠情,扭头未受,师弟无有愠色,敛眸只说小兄弟,你还是收下吧,这是新鞋。青年经他提点,才觉脚尖冷凉,低头一望,鞋前破口,嗖嗖正漏风。他毕竟年少,一瞬尴尬,额前耳尖涨得通红。
聂风知他窘迫,歉然说道:“昨夜云师兄将你击晕,连路提携拖曳,夜昏无灯,少不得磕碰蹭剐,小兄弟你万勿挂怀。”青年挑眉不语。
师弟只道他心犹恼恨,更是叹息,又说:“小兄弟,等我与云师兄事情了毕,便送你去见无名前辈,此事于你百利无一害。你莫要再逃,否则千里河山,春秋宵旦,我都会去寻你。我若执意,天下无人能逃得过去。 ”
步惊云闻言凿凿,思及旧事,不由抬眼,聂风话毕,转眸也望师兄,半时情怀争渡,与他一笑相顾。青年低头沉默,未睹两人神色,沉默半日只说我不是小兄弟,我有名有姓,唤做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