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热巧克力(1 / 1)
七热巧克力
那晚之后的几天,钟垒的话一直在我心头转悠。把他自己送给我做生日礼物?这是什么意思?是个无聊的玩笑,还是……别的什么?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实在是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要是说了些“不该说的”,岂不丢人?我既没勇气去问钟垒,也有些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小题大做了,更有可能从头到尾只是自作多情。
我这样一个毫无做为,没什么优点,没半点便宜可占的无名小卒、平头百姓,不企盼会有奇迹发生。我纵有万千豪情,也被那一纸文凭压得无力呼喊;何况我小时的满腔热情早已被磨灭殆尽。若还得剩下什么支持我混沌度日,也是因为妈妈对我从没消散的爱。
我曾经做错了很多事,令妈妈蒙羞丢脸,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以我为荣,都是因为我不争气。我后悔自己做的事,痛恨着自己。但我心里清楚,即使有机会给我重来,我也许还是会选同一个岔路口。
认识他——杜行真——是我命中注定的。
他比我高两届,学的是建筑,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初进大学就听说了他,但因为高考成功而产生的无聊自满,令我对其人不屑一顾。同学说:他可是风云人物,你说不定会喜欢他的。
那几乎不必论证,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和他说话,第一次看入他的眼睛,我就明白,同学说的没错。
喜欢上他也没什么稀奇的,只因我的自卑自小带到大。一个没什么特长,毫不突出的人,在耀眼的光芒下有足够自卑的理由。我倾慕那些做事信心满满,为人落落大方的人——就像杜行真。和他相比,我渺小如沙,得他亲睐,我受宠若惊。
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就读错了,然后他笑着说:“……只怪我妈给取了这么个多音字的名儿。我杜某人区区一人就有三个名字,一会儿是杜形真,一会儿杜航真,其实呢是叫杜横真。……”
“小闻!”
杜行真……
“小闻!!”
行真!“……行真?”
*
与他对坐在咖啡厅里,面前一杯浓郁扑鼻的热巧克力汁,耳边是悠闲的沙发音乐,座下是柔软得能将人陷住的靠背椅……仿佛是在梦中。他出现的一刻,我也以为是错觉,甚至当自己无意识的唤了他的名字,都觉得那是在自欺欺人。
忐忑不安的被他带到这咖啡馆,一路上有句话徘徊在嘴边:
这么久了,为什么出现?
热巧克力散发的蒸气熏着脸孔,香甜得几乎能滴下蜜来。全市只有这家店才做这样的热巧克力;不是用一点点巧克力浓缩汁,更不是巧克力粉,而是真正溶了整块上等巧克力调成的巧克力“溶液”。
我曾经爱极了的。
和他一起来这儿,他喝拉铁,我喝热巧克力。
喝上一口,满口满心的甜。
“再不喝,冷了就不好喝了。”许是看到我捧着满满的杯子发呆,他笑着点醒。“夏天喝这个,确实有点火了,要不点些其他的?”
不知怎地,我很想笑。这杯热巧克力不便宜吧?起码是我一天的饭钱。以前,我从没问过价钱,现在算不算懂得“人间疾苦”了?
喝一口,满口的甜,却并没有记忆中蜜意沁入心肺的惬意感觉,是因为天气么?
“小闻,我……一直不敢来找你,其实几个月前我就打听到你在和那人合伙做生意……”奇怪,我分明是在跟钟垒打工,为什么连他在内,大家都说是我和他合伙呢?“我也不说别的,小闻,我只求你别再记恨我。那时候……我没有站出来,确实是我不好,但我也是别无选择啊,你知道我爸妈的……”
这热巧克力太浓了,还没喝到一半,已是满嘴的巧克力味儿,好腻!为什么那时候那样的沉迷?
“小闻,你还在怪我么?小闻,你看着我。”
我想我是摇了头;下意识的摇了头;低垂着眼摇了头。摇头未必是否定吧,某个非洲部落不就是“点头不算摇头算”的?
“真的吗?太好了!小闻,我就知道你不会记我的仇,我就知道!”
我不知道。
杯中的热巧克力渐渐冷却,勺子一搅,亮棕色的浓汁在杯壁上结了层巧克力膜,果然是太浓了!嘴里都粘得张不开似的,说话也随之滞了:“我……不知道……”清了清嗓子,还是排不去喉中的涩感。
“小闻?”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不知道是否恨他,是否惦记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敢看他。
“小闻……”他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听来阴沉得可怕。“那个……那个录像不是我弄到网上去的,你……你不能怪我啊。”
怪他?呵呵,何须怨怪?何来怨怪?为什么要怪他?难道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错么?被退学的,被世人耻笑唾弃的,拿不到文凭,毕不了业,找不到工作,没有前途,让妈妈伤心的那个人,不是我么?!他为何以此为辱?何必多此一举欲盖弥彰的压低了声音?便即是耻辱,亦从头到尾是我一人承担。他杜行真,何必矫情作态多管闲事?
他不是仍旧活得好好的?研究生荣誉毕业,继承了殷实家产,依旧做着他的好学生、乖儿子。更没有了我这种“下流无耻”之人相纠缠,他不是该活得更好么?
当真好笑,莫名其妙的好笑。“不怪你呵,”许是笑得过了,胸中吸上来的气凉飕飕的,酸涩的生疼。抬起眼,见面以来首次看了他。虽然视线晃得厉害,却是看清了。“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心里加上后两字,视线更是朦胧了。
你可是真的不懂么?从头至尾,我都知道录像与你无关,即便怪你,也是因为你让我一人面对世人斥责。依旧的想见你,依旧盼你的电话……
可等到的,是更深的失望。但或许,也仅止于失望。
抬不起手抹开眼中的酸涩,因为手里捧着微有余温的热巧克力。
“小闻,我就知道你不会记仇的。”重复着相同的话,他笑了。和以前一样的,不,比以前更耀眼的笑容。
“别哭啊,小闻,今天是我们重逢的好日子……”我不是在哭啊。“别喝了,这杯已经冷了,再叫一杯,别喝坏了肚子。”
不会的,冷的热巧克力,喝不坏肚子的,只是暖不了心罢了。
快些喝完了就可以空出手抹开眼里的雾气。是,一定要喝完的,不然钟垒那小子要说我浪费粮食必遭天遣了。
“小闻,你笑起来的样子我最没抵抗了。”我笑了唷,是想到钟垒的缘故吧。“小闻,这一年多,我天天都在想你,可又生怕你会恨我,所以不敢来找你。小闻~叫你别喝了。小闻,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高兴!和我搬一起住吧?我再也不能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他说话的时候,我喝光了完全冷却的热巧克力。巧克力腻在舌头上,又甜又粘,很不舒服,我想我需要一大缸子白开水。终于空出了手,眼睛却已不模糊了。
临走,我拿了帐单,说道:“这杯热巧克力,不便宜吧?一定不便宜的。以前都是你请我喝的,也不知道有多贵。今天这杯就让我自己付钱了。”
付过帐,哀悼着殉职的钱兄钱弟,出了咖啡馆。我没有和他说再见,大概是忘了。我暗自发了个誓,不再喝这种热巧克力,也再不会被它熏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