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七章 看斜阳,照大地阡陌(1 / 1)
高辛地处大荒东南方向,草木常年青绿,不枯不败。而独居海上的五神山是高辛王宫坐在,灵力护持,更是四季不见衰颓。
可是五神山上灵力最为充沛的承恩殿四周,却是百草衰败,一片枯黄。
五神军金营之首子夷,木营之首怀彻,水营之首鸱安,火营之首伯臼,土营之首暮堏,以及以暮梧为首的各个文官副将,全部接到紧急调令,汇集到承恩殿内,看着靠在王座上闭目养神的白衣女子。
这是一次只属于五神军的朝会。
连一向粗枝大叶的伯臼都注意到了有什么不一样了。
陛下突然闭关,长王姬一夜白头,而这一切的矛头,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人的消失。
苍叶不见了。
暮堏使了个眼色给怀彻和子夷,两人均是面无表情不着痕迹的摇摇头,暮堏皱了皱眉,又看向暮梧,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无辜。
暮堏暗暗叹了一口气。
“行了别瞎看了,”所有人听到声音都抬头看去,白发玉颜的高辛玖瑶慢慢睁开了眼睛:“父王闭关那是对外的说法,我实话告诉你们,父王实际上是病倒了,高辛由储君监国,苍叶在执行密令的过程中身亡,我已将他厚葬……暮梧。”
被点到的暮梧还没消化完巨大的信息量,连忙应道:“臣在。”
“苍叶的位置暂时由你兼任,你物色一下,底下的人有谁能代替苍叶,就提拔上来。这件事情交给你了,半月之内我要结果。”
“臣领命!”
“好了,没什么了,暮堏你休整一下还回去查看灾情,子夷带着你的人跟他一起去,伯臼和怀彻去湘水,记住,给我盯死了轩辕,一旦有异状,加急来报!”
四人浑身一肃:“臣等领命!”
“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鸱安,你先留下。”
“是。”
群臣默不作声的往外走,到达殿前平台边缘的玉阶之处,暮堏突然抬了抬手,子夷和怀彻会意的停了下来,暮梧拽住不明所以的伯臼,也停了下来。
“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暮堏迅速整理着脑中杂乱无章的事件。
子夷长出一口气:“我就说我知道的,大概是四天前吧,长王姬突然把苍叶叫去了后山,后来五神山异动,陛下赶去……再出来时……”
怀彻皱着眉头接下去:“再出来,长王姬白头,陛下突然闭关,苍叶也失踪了。”
“也就是说,三件事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
“哥,你在怀疑什么?”暮梧看了看四周,不解的问。
“你和苍叶同是文官之首,六十年来就没发现点什么吗?”
“我又不是伯臼那个愣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跟我有什么关系!”伯臼一巴掌拍到暮梧的肩膀上,拍得暮梧一个趔趄,离他最近的子夷连忙扶住他:“你那一巴掌,就暮梧这小身板能撑住?”
“好了别闹了,”暮堏脸色依旧有些沉:“既然大家都知道长王姬和苍叶之间……我怀疑……苍叶是长王姬杀的……”
子夷瞬间变了脸色:“你也是这么想的?”
怀彻伸手按住伯臼的肩膀:“轩辕黄帝兵临高辛,明着看去是伯臼沉不住气,实际上,是苍叶抓住了伯臼的性格弱点,三言两语挑起了争端。”
伯臼停止了挣扎,诧异的看向其余四人。
“陛下和长王姬……不可能发现不了……”暮梧的声音有些发颤,“所以……”
“为了高辛一个交待,给我们一个交待,苍叶只能死。”
怀彻“呵”的笑出声:“在高辛玖瑶的心里,她首先是高辛的王姬,其次才是她自己。”
伯臼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长王姬的白发……”
子夷一掌劈在身侧的白玉栏杆上:“痛彻心扉却仍然云淡风轻,她究竟要给自己逼到什么地步?她就这么不相信我们?我们是臣子不假,但是六十年了我们难道不算是朋友吗?”
“你冷静点儿!”暮堏断喝一声:“她不是要堵我们的嘴,她是堵住轩辕!苍叶,苍叶,你们难道想不到什么吗?”
“仓颉!”暮梧领会了哥哥的意思:“苍叶是造字的仓颉!”
“仓颉?”子夷惨笑出声:“传闻中指天笑月,拥有倾世之才的仓颉……造字的仓颉……轩辕神秘莫测地位与帝师知末相当的仓颉……黄帝可真舍得!”
“如此一来,”怀彻淡淡道:“陛下的突然病倒,就有理由了。”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愧痛难当,急火攻心,眼见着此生唯一捧在手心里疼的女儿为了他和人他的国家不得不亲手处死放在心里多年的人……
难怪一向灵力高强帝威赫赫的俊帝会突然病倒。
“怎么都在这儿?”一个轻柔的男声插了进来,声音虽然轻柔,却让伯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妈呀,妖孽来了。”
“鸱安,”暮堏横了伯臼一眼:“王姬跟你说什么了。”
长相阴柔的男子用狭长的凤目瞥了伯臼一眼,目光透过几人,凝视着玉阶上聚集缭绕的烟岚雾霭,唇畔含笑,声音却失去了惯有的笑意:
“要变天了……”
若是想评价五神军五位首领,那就是子夷轻狂,怀彻沉稳,伯臼鲁莽,暮堏冷面,而鸱安……则是妖孽。苍叶曾经说过,五神五将,各个都是了不起响当当的人物,而能驾驭得了他们的高辛玖瑶,才是更了不起的人。
鸱安想着苍叶曾经的种种,从鼻腔中长出一口气,带着满满的慵懒,抻抻懒腰斜斜倚在窗边,换了个姿势眺望风景,举手投足间带出的全是邪魅。而立在他身旁的侍女面对世间再无第二的绝艳姿容却默默偏过了头……
妖孽出行,退避三舍啊……
“拂芷。”浓浓的鼻音把侍女的腹诽压了下去,她连忙应道:“安爷?”
那边却好久都没有声音。
“安爷?”拂芷再次试探的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拂芷暗暗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目光盯着鸱安的侧脸,却失了神。
她明为鸱安的贴身侍女,实际上却是鸱安的心腹,追随鸱安多年,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人,在她看来,这世上容貌好的男子要分为四类。
第一类以俊帝为代表,丰神俊朗,倾世风华,一举一动都能惊起少女闺梦无数,这种人,只要他们愿意,所有女子都无法拒绝……呃……轩辕王姬除外。而大荒中,自轩辕青阳战死之后,再无任何人有资格与俊帝比肩而立。
第二类则是以之前的神农国大将军蚩尤为例,这一类的男子容貌并不出众,而稍显粗犷,但是总有一双眼睛夺人心魄,拂芷很是怀疑,轩辕王姬之所以放弃俊帝而选择蚩尤,就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第三类男子虚无缥缈,大多温柔和缓,比之第一类少了几分惊鸿,比第二类又少了几分张扬,这样的男子和淡如水,清雅如风,温润如竹似玉,虽然没有前两类男子那般夺目耀眼,却依旧难寻。在拂芷见过的人当中,只有已逝的苍叶。
第四类就是鸱安这样的男子,相貌比女人还要美上三分,他们长相阴柔,整个人都带出的是一种邪魅慵懒,唇边含着丝笑就能惹来无数少女面红耳赤。不过拂芷很是怀疑,这样的男子能否找到妻子,因为有多少女子看见他们,都要羞惭到地缝里去……
而这样的鸱安,却是五神军中最让人畏惧的将领,掌管着负责暗杀偷袭的水营。
她轻叹了一声,她跟随鸱安多年,对主子的性格也算是了解,她的主子对谁都是不屑一顾,唯独那么几个人……她还记得,有一次以个得宠的侍妾在丫鬟面前嚼舌头议论高辛长王姬的身世,被鸱安抓了个正着,两个女人都被绑到院子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鞭子活活抽死,而鸱安从始至终都在笑着,末了,对着满地的血迹和战战兢兢的仆役,赤着雪白的双足从斑驳血迹上走过,从那之后,在没有任何人胆敢在背后议论王族是非。
不只是高辛长王姬,还有俊帝,还有五神军中的众位将领文官。
都是鸱安漫不经心中珍而重之的存在。
所以,当她知道苍叶失手离世的消息之后,看着她那表面上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主子,心中却满是担忧。
“拂芷。”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拂芷回过神来,对上自家主子默然冰冷的双眼,打了个哆嗦……这是……
“你可愿意嫁给安爷?”
“啊?”拂芷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安爷您别开我的玩笑了。”
鸱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逗你呢,把人叫来吧。”
果然,拂芷躬身退出,默默叹道,主子身边女人无数,怎么可能突然安定下来,而这时候突然叫人……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暮色渐合,俊帝的寝宫内却是灯火通明,高辛玖瑶伏在榻边,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双目紧闭喝了药沉沉睡去的少昊。
苍叶离世后,她只是白了满头青丝,而少昊,却是直接晕了过去,重病一场。
平日里灵力高强从不生病的人,这一次,就是病来如山倒。
她握住少昊的右腕,心中默数着脉搏,嘴边却一改雷厉风行,而是絮絮叨叨:
“……我知道你是愧疚……可是你真的不要这样……”
“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活不到现在……我不觉得我为你付出了什么,我只觉得我要对得起你……”
“当初决定帮你,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助力帮我对付黄帝……而你是最好的选择……”
“爹爹……你可知我知道自己不是你亲生骨肉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你可知暮梧来传旨你立我为储君只是……我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你说说这世上还有你这么傻的人么……把妻子和别人的女儿视若几出……”
“我理解我的父亲母亲,我的身上留着他们的血……可是我的骨子里,是你的女儿……”
“你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帮我挡住了所有的伤害……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她把脸埋在少昊的手心里,轻轻地蹭着,眼中渐渐聚集水雾:
“人人都说高辛俊帝有福气,可是他们都不知道……真正有福气的是我……”
“我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个父亲,疼我宠我爱我信我……倾尽全力给了我一个家……”
“苍叶的事情,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是你的女儿呀……私情总是要为责任让路……”
“我只觉得我负了苍叶……可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爹爹……求你……别再痛苦自责了……这么大的高辛……我一个人怎么撑得下去呢……”
“如果没有你……高辛玖瑶什么都不是……”
枕着的手动了一下,翻出来抚上雪白的长发,高辛玖瑶抬起头,正对上少昊心疼疲累的双眼。
“我吵醒你了?”
“没有,是我睡不着了,扶我起来。”
她连忙把他扶坐起来,取过放置一旁的水皿,试了试温度,服侍他喝下。
“爹爹,”她放下水皿,帮少昊擦了擦嘴,偎进了父亲的怀里:“父王,儿臣永远是父王的一把剑,父王指向哪里,儿臣就打向哪里……”
“傻丫头啊……”少昊轻叹道:“高辛的万里河山,我们一起去看,你想做什么,都尽管去做……爹爹……护你一生……”
半月之后,高辛俊帝重新临朝,正式下旨立长王姬高辛玖瑶为储君,并决定择吉日举行册封大典。而高辛玖瑶表示,黎庶陷于危难之中,不宜大肆操办,一切从简,仅于承恩殿受封,接储君玺绶。
高辛玖瑶同日下令,延缓俊帝纳妃。
又三日,翘首期待西陵公子及高辛茱萸的大荒百姓终于等到了消息。
而此时,高辛与轩辕同时接到了灾情恶化的奏报。
火不熄,水不止,黑龙现,食百姓,鸷鸟出,攫老弱。
人间死伤惨重,更甚炼狱。
华胥国,是一个与良渚国其名,同南北冥一样神秘莫测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而女娲大帝,更是在传说中失踪多年,更有人说其已然仙逝。当初苍叶提到女娲时,俊帝和高辛玖瑶甚至是黄帝和轩辕颛顼都只是抱有微弱的希望,待到真正接到西陵公子的传信时,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燃起了希冀。
人类始祖,女娲。
若是连她都没有办法解大荒之灾,那么……
似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候在城楼之上的少昊和高辛玖瑶对视一眼,同时沉下了有些兴奋的心。
他们的习惯,是做最坏的打算。
北冥鲲的锐啸由远及近,背上的人影也越发清晰。
西陵公子和高辛茱萸并肩立在一个神情冷漠的女子身后。
女子手中握着一管洞箫,双手交叠放于小腹之处,眸中乍看空无一物,仔细看去,却是堆冰砌雪。
少昊暗皱眉头,见西陵公子和茱萸两人先一步踏上城楼而后凝水灵为梯,毕恭毕敬请女子步入五神山,率先跪了下去:
“晚辈高辛八世俊帝高辛少昊携储君高辛玖瑶及诸臣工,恭迎女娲陛下!”
其余人除高辛玖瑶外全部跪地:“恭迎女娲陛下!”
见女子质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高辛玖瑶躬身一礼:“玉山当世王母高辛玖瑶见过女娲大帝。”
“八世俊帝……”女娲的目光扫视着领头跪在地上的男子,似是看出了什么,眼中漫过一丝嘲讽,虽然一闪而过却被西陵公子和高辛玖瑶看了个清楚。
“正是晚辈。”
“转瞬便是万年,昔日故人均已凋零……只是没想到,未来的九世俊帝,竟是女君,竟是当代王母,而且……还下了玉山。”她嘴角勾起玩味,手指轻轻拂过笔直的箫身,摩挲上箫尾。
高辛玖瑶伸手将父亲扶起来,顺势一抬手命令群臣起身。少昊的目光扫过洞箫,毫不畏惧的直直对上女娲的双眼。
“帝王之位,向来为能者当之,而晚辈小女恰是奉先代王母遗命,永生不得踏入玉山。”
那洞箫之尾,刻有一个磨损明显的八卦卦位,想来必是主人经常抚摸。
原来这管洞箫,竟是伏羲大帝的遗物。
很多年后,少昊依旧会和小夭提起女娲,提起那场惨烈的灾难,无数黎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提起那个时候,他才更加深刻而现实的认识到,在自然的威力面前,神与人,皆贱如蝼蚁。
他还会和小夭说起那个女子,那个活了几万年的女子,那个用满身冰刺掩住了几万年的相思情殇的女子,那个最终为了大荒的安宁舍身补天的女子……终究,还是有一个慈悲的心。
那时的少昊最爱做的事,就是寻一处高峰,立于绝顶处,俯瞰万里河山,小夭通常会默默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丝毫不减的帝王风姿,然后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并肩,继续逍遥天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的少昊,最担心的还是这场人祸酿成的天灾。
少昊传信给轩辕后,轩辕黄帝派遣储君颛顼及知末应龙火速前往五神山。
“既然天柱已塌,就必须找好修补的材料,东海有神龟,其腿粗大坚固,是天柱最好的替代品,但其修炼已逾万年,斩杀极为不易,而且能砍下龟足的兵刃,更是难寻。”漠然的女声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不过……大概在几千年前吧,我听华胥国的百姓说,高辛境内曾有一个非常有名的铁匠,不过此人颇为神秘,惊鸿一现,据传是高辛王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们若是能找到他,或许他的兵器可以解决这一难题。”
话音刚落,满屋子的人把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少昊的身上。
“不瞒女娲陛下,”知末欠身道:“此人,的确惊鸿一现名满千年,不过却并不难寻,因为……”他看了一眼少昊,又看了一眼西陵公子,眼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这位铁匠,正是俊帝陛下,高辛少昊。”
“哦?”平静的眸子泛起微澜,“如此,便很好,只是斩杀神龟一事……”
“我去。”少昊覆上高辛玖瑶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放心。”
“晚辈愿随俊帝同行。”带着面具抱剑站在一旁的西陵公子开口,与少昊飞快地交换了目光,两人的心中蓦地升腾起一种酸胀的感受——
相斗千年,终于,能毫无忌惮的再次联手。
“好,”高辛玖瑶抚掌而笑:“若是二位联手都不能把那只乌龟杀了,那么我们还是另想他法吧。我真想去看看……”
“你留在高辛。”知道女儿打的什么主意,少昊又好气又好笑:“总会还有机会的。”
颛顼默默的扫视着眼前的几人,试探的开口:“那中原的洪水,烈火,以及黑龙和食人的猛禽猛兽……”
“黑龙和洪水交给我。”女娲目光中带了些怅然:“那黑龙,本是几万年前我和……”她抚上手中洞箫的箫尾:“我和王兄共同封印,没想到,居然又能跑出来兴风作浪。至于洪水……割芦草,烧成芦灰,可阻塞洪水……”
“暮梧,”高辛玖瑶突然侧头叫侍立在她身后的男子:“你传信给你哥哥,让他着手去办,另外五神军各营抽调一半兵马去处理灾情抓捕猛兽,剩下的……火营和木营留守边关,其余全部调回王城。”
“是。”
“表哥,”她看向颛顼:“还望表哥派遣轩辕将士……”
“这是自然。”颛顼截了她的话,“应龙将军,你带领神族将领去助五神军一臂之力。”
“臣领命。”
“敢问女娲陛下,”少昊含着笑意的目光从女儿身上收回来,片刻回复平静又开口询问女娲:“不知……天已裂……”
女娲持着洞箫沉默了一会儿:“我自有分寸,你们去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