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 扬眉女子,风尘知己(二)(1 / 1)
威严的不容情的父母,有时是一座横亘于相爱者之间的大山,但对于原本就浮游不定的人,则是顺手捞过的最佳借口,宋公子于是行迹渐疏,柳如是有所察觉,她的第一反应和天下女人一样,是哀怨,做《伤歌》曰: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谁能见幽隐,之子何来迟?
眼看着这份感情停滞不前,又冒出一件大事,不知道柳如是那一叶逍遥扁舟怎么就碍了郡守大人的眼,竟限期将她驱逐。对于柳如是,这是一个难关,亦可视为突破瓶颈的一个机会,若宋公子英雄救美,就此娶了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沦为一句空话。
多日来的期待推向了紧要关头,她约他前来商量,案上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她问宋辕文,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辕文嗫嚅半日,应道,不妨暂且避避风头。柳如是大怒,道,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怎么可以也这么说?我和你自此绝矣!说罢,手起刀落,七弦俱断,宋公子骇愕而出。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当他“已失去”,人性中的那点贱脾气开始呈现,宋公子摇身变成痴情郎君,写下一首首怀念的诗,甚至柳如是嫁给钱谦益之后,已经混得人模狗样的宋公子还致信钱前辈,大表不甘之意,有人说他是人品差,照我看,只是笨。
柳如是从来不作回应,真得叫一声好,为她这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不含混,不暧昧,不因任何渺茫的微光,将自己置身于哀苦期待的境地,非此即彼,敢爱敢恨,在盛产婉娈淑女的国土上,鲜见这样的扬眉女子。
(三)
但心里不是不痛的,尤其当夏日已远,秋季渐深,树叶跌落在阶前,悄没声息,却猝然惊心。细微的身世之伤浮起,经不住任何的震荡,若逢上黄昏又兼细雨,则立即漫溢得不可收拾。
还好有朋友探访,其中就有陈子龙。曾几何时,他是她恋人的朋友兄长,不自觉地与她保持一点点距离。现在,她与那大男孩情已逝,他则还原成了一个倜傥多才,且对她深具好感的男子。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与朋友前来,看她的诗,听她细述平生,陶潜有诗: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才女浮玉说这几句话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气氛,好像是在说,我想把我生命中的一切都一点一点告诉你,可是,岁月如梭,机会转瞬即逝,我要怎样才可以让你知道?很久之后,柳如是午夜梦回,想起斯时情形,也许会有相似的感觉,但那个时候,她是快乐的,在他鼓励的笑眼中,畅饮手中之酒,她的恣肆,源自于知道自己正在被宠溺。
有时,也不饮,比如那日风雨大作,愁病在身,万般无绪时候,他携两个朋友来叩她的门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他三人亦各有微恙,虽不同病,亦能相怜,在半冷半暖的秋天里,只需执一杯热茶,时间的脚步如此轻巧,有那么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于是重新开始一场恋爱,但同上一回一样,这恋爱有着先天的致命伤,她是落拓不羁的风尘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不错,陈子龙的母亲早已去世,继母唐氏没有宋母那样的权威,然而他更有厉害的妻子张孺人,她的才干,比《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更胜一筹。
她有文化,通诗礼史传,书算女红之属,也无不娴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继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会地位要打个折扣,张孺人一嫁过来,陈子龙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静为借口,把家交给张孺人来管理。但张孺人不像凤姐倒像探春,始终善待这位弱势婆婆,四个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张孺人在张罗,好生地置办了嫁妆,把她们嫁了出去。
在我的想象中,张孺人有点像眼下那种职业经理人,西装套裙,妆容完美,精明干练,不苟言笑,她五个弟弟全怕她,拿这个姐姐当兄长一样敬重。
这种“白骨精”(白领、骨干加精英)式女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老公在外面玩玩可以,把狐狸精娶回家绝对不行。不错,像凤姐一样,她没有生儿子,家里那位蔡姨娘也没有,为子嗣计,她可以不反对老公纳妾,但一定得是良家女子,陈子龙后来娶回沈姓小妾,即是她所安排。
从一开始,陈柳二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若是一意孤行,经济道德上皆有压力,唯一的指望是陈子龙不久之后将赴京赶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者可以略息张氏之怒,压张氏之势,《新婚姻时代》里说,男人越能干,女人就越听话,说这话的人嘴脸不堪面目可憎,但不幸有时就是实情,更不幸的是,哪怕不俗如陈柳,也要将这条庸俗的真理加以利用。大师陈寅恪的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里论及这一节,也说“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相公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分真相也”。
崇祯六年深秋,陈子龙与柳如是泪别长亭,柳如是有诗《送别》相赠: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
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
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陈子龙做《录别》回应:
……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
……
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在中国那部最著名的才子佳人戏里,也曾有一对男女这样缠绵着分手: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解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不同的是,崔莺莺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圆,柳如是等到的却是陈子龙失意而归,她不指望什么凤冠霞帔,只是,黯然归来的他,如何向家人尤其是张孺人启齿,说他还要娶一个妓女回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因此推迟了走到一起的时间,崇祯七年春天,陈子龙从京城归来,柳如是却奇怪地开始了她的嘉定之旅。
崇祯七年的春天到秋天,柳如是都是在嘉定城度过,原因有两个:一是她的偶像,宋朝风尘女杰梁红玉曾在此地擂鼓抗金,其慷慨风姿是一个风尘女子所能达到的极致,对于柳如是来说,那比红拂的一品诰命更值得向往;第二个原因则是,当地有一帮相当不错的老诗人,被称为练川三老,最年轻的程孟阳也有七十岁了,应该说,柳如是抱着学习探讨的态度来的,倒也不嫌弃这帮老人迂腐年迈。但是,她的到来,还是不小心牵动了那位程老诗人的绮念,老人苦涩的单相思甚至延续到了崇祯九年,后面还会提到。
从嘉定归来之后,柳如是与陈子龙又有一段胶着期,崇祯八年的春天他们才开始同居,我猜测柳如是一直期待更好的结果,过来人当知道,男女之间一旦同居,满腔热情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对于共同生活的好奇心也得到满足,多半没有心劲朝婚姻进发,以柳如是江湖经验之老到,心思之深密,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但是,崇祯八年春天,她终于和他同居了,从朋友那儿借来的寓所,这几乎注定了他们的关系将以临时状态终了,是什么原因,使心高气傲的柳如是,接受了这么一个尴尬的外室身份?
爱如潮水,无力抵挡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真正的明白人,往往小事听从理性,大事听从心灵,有人提曾醒王菲,李亚鹏可能会辜负你,王菲说:“我爱一场不容易,你说亚鹏他有可能骗我,有可能会辜负我,可是我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爱一个人的感觉,那我多辜负自己啊。”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女人总想要将最为美丽绚烂的时刻,呈现给她的爱人,辛辛苦苦图算计,孤单单地守护着美貌又有什么用?岁月会来吞噬它,再精明的女人,也渴望着一次只动心不动脑筋的绽放。
关于他们在一起的光景,没有太多资料,我只知道,他们在一起仅仅度过了一个春天,有许多人把这个春天想象得金风玉露天上人间,是真的吗?我总有些质疑。
罗大佑有名句:相爱是容易的,相处是困难的。对于陈子龙其人我不是很了解,只听说他是一个爱国志士,后来牺牲于反清复明的战斗中。像这样的人,纵然外表平和,内里当是激烈的,而且有一点点的精神洁癖,不那么适合近距离相处,尤其是和柳如是这样的女子相处。
历来爱柳如是的人很多,因她是那样的美貌多才,然而这毕竟是她的皮相,柳如是的实质,则是一豪迈壮阔激情洋溢的女子。听上去都是好词,但现实真相却是,男人并不能够长期消受这样的女子,她健谈善饮,感慨激昂,铮铮不类闺房语,偶一过从,能令人心醉神迷大为倾倒,日日相对,一般的男人怕是消化不了。说到底,在男性的世界里,流行的还是那种细草幽花般的婉娈女子,善倾听而不是倾诉,善低首而不是扬眉,陈子龙的傲然风骨并不意味着他在女性鉴赏上就有什么过人之处,起码,他不是安然接受了夫人的安排,娶回了能生出儿子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