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假戏生真意(1 / 1)
丁朝恩宣完旨意,便有几个兵士要来押下尉迟真金,这可算是往炸药堆里扔了一颗雷火弹,点着了一堆人。狄仁杰气急败坏是不说了,他师父面无表情袖子一动就趴下一片。
这动静太大了,其他院子的大理寺众人也闻声跑来,一听这情况也是立马炸了锅。
尉迟真金连忙拦住他们,不让他们乱来。开玩笑,这是抗旨啊,平时这几个没大没小惯了,这会儿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他转头向丁朝恩道:“请容我同他们说几句话行吗?”
丁朝恩本就不太赞成刚刚那几个兵士的举动,这些兵士都是广陵郡府衙里的兵士,不是他们自己用的人,分不得轻重缓急。此刻便道:“尉迟大人说哪里话,您自便就是。”
尉迟真金点头:“我一会儿会随你去典狱间的。”
把一群人推进屋内,尉迟真金无奈的看着他们围在一起讨论怎么劫大狱,尤其是他那个师父,正拽着他的袖子死命摇:“真真!皇宫太可怕了!别做官了跟师父回去吧!”
旁边本来要带着自己弟弟过来的萧梓琴也得到了消息,于是萧梓棋便先留在了牢房,他一个人赶了过来。此刻一副委屈样,就差咬着小手绢了:“小师弟我对不起你呜呜呜……”
不由头疼扶额,尉迟真金只觉得这群人快把他脑袋都吵晕了,忍无可忍大喊一声:“停下!”
一时间世界安静了。
尉迟真金叹了口气,看看周围替他鸣不平的众人,想了想才道:“我看,我还是去牢里待几日罢。”
他师门里那两个立刻反驳:“不行!”
沙陀也在旁边不赞同的摇头:“大人,要是进了牢房,可就彻底被动了。万一天后一个不顺心,审问用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邝照也劝尉迟真金道:“大人,您掌管大理寺位高权重,再加上您平日里素来严厉,朝中少不得有人看您不顺眼,万一在囹圄里使个绊子,可不好办。”
说着说着又炒成了一锅粥,尉迟真金实在是没办法。这要是其他的事情,他一人做主也没什么,但是涉及到他自己的事情,大家都是真心关心自己,这让他如何能疾言厉色?
看着尉迟为难的样子,一直一语未发的狄仁杰突然出声:“别吵了。”
他的声音不似平时,人也是难得的十分严肃,众人不由都停下来看向他。狄仁杰沉寂半晌,开口道:“让大人出去吧,别让他难做。”
沙陀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说让大人去坐牢?!”
萧梓琴也是面上染怒:“什么叫不让他难做?是不叫他难做还是不叫你难做?小师弟无论如何都不准去坐牢!”
狄仁杰瞳深如洗,面上看不出表情,语气里却毫不退让:“我才是钦差,现在必须听我的。”
眼看着旷照和萧梓琴都急了,尉迟真金连忙拦住。他回头看了一眼狄仁杰,见那人面色坚定,似乎一下成熟了不少,不由唇际微挑:“别担心,本座不会有事的。”
狄仁杰也是微微露出一个笑意:“我不会让你有事。”
二人对视一瞬,尉迟真金转身推门而出,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府衙中的兵士上前卸了他官帽手令,正要脱去他三品官服,丁朝恩一摆手:“不必了!”
两个兵士对视一眼,放下手,对着尉迟真金做了个请的手势。
狄仁杰在旁给丁朝恩微微拱手,道:“多谢公公。”
丁朝恩连忙回礼,口中直道:“不敢不敢,狄大人折煞奴才了。”
狄仁杰看着尉迟离去的背影,神色微微一凝,看了许久,才转向丁朝恩:“狄某还有一件事想求公公。”
丁朝恩道:“大人有话吩咐就是,有什么求不求的。”
狄仁杰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后才缓缓道:“我要见天后。”
半个时辰之后,偏阁之中。
琴声飘扬,武皇后凤眼微闭,手边一盏清茶,然而身边琼花簌簌,却半点不见悠闲。狄仁杰站在这样的她面前,还是有些手心冒汗。
武后似乎专心听琴,好半天,才开口问道:“狄卿,要见我?”
狄仁杰立刻躬身:“臣有要事。”
武后似笑非笑,并未睁眼,只悠悠道:“说。”
狄仁杰沉默了一瞬,道:“微臣请求天后释放尉迟真金。”
话音未落,边听武后突然扬声喝道:“放肆!”
其声之厉,让正在旁边演奏的乐师惊慌失措,纷纷跪地请罪,不敢抬头。狄仁杰也被她凌厉的气势微微一震,要紧牙关撑住自己。
他没办法不怕,这个人虽然是个女人,却是个可以随时要了自己命的女人。更可怕的是,她不但可以随时要了自己的命,也可以随时要了尉迟真金的命。
若是他自己,他敢赌,可是现在,他不敢。
狄仁杰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道:“臣不敢。”
武皇后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挥手,一旁屏息的丁朝恩连忙对琴师们使个眼色,让他们继续弹奏。
琴声重新响起,狄仁杰微微抬眼看了看武皇后,开口道:“臣担保会在三日之内找到真凶,还尉迟大人清白。”
武后冷哼一声:“你拿什么担保。”
狄仁杰沉声道:“拿我的命。”
武后并未出声,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狄仁杰对上她的目光,眼睛里此时已经毫无畏惧:“不论结局如何,臣都愿意一命换一命。”
武后看着他,嘴角挑起,开口大笑:“哈哈……哈哈!狄仁杰,别给我玩什么文字游戏!”笑容顷刻间消失无踪,武后面冷如冰“你以为我听不出来,查出凶手尉迟真金便无罪释放,若是查出与他有关,照你的说法,岂不是还要你替他顶罪?!”
狄仁杰颔首:“是。”
武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好大的胆子!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如此荒诞无力的要求!”
狄仁杰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一直背负在身后的亢龙锏。
武后睁大了一双凤目,面带厉色的看着他,喝道:“狄仁杰!”
狄仁杰手捧亢龙锏,低首道:“尉迟真金乃朝中重臣,又主大理寺,功在社稷,不可轻易罢免,需谨慎调查。”
武后眯起双目,盯着他的目光像是要将他洞穿一般。
狄仁杰目不斜视,继续说道:“请给微臣三日时间,三日内微臣必和尉迟大人一同将凶手捉拿归案,一证清白。”
武后沉默许久,狄仁杰也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许久。终于,武后叹息一声:“罢了,去查吧。”
狄仁杰一颗心终于落地,跪地谢道:“谢天后。”
武后坐回椅上,看着他道:“不用谢我,三日之后若是你找不到凶手,别说是你,就连他,连他整个师门,本宫也有本事让他们也一起连坐。”
狄仁杰微微拱手:“臣坚信清者自清,尉迟大人确实无辜。臣也坚信天后英明,不会听信留言,冤枉有功之臣。”
武后看了看他,没再说话,只微微一摆手,似乎有些所有所思。丁朝恩见状,忙对狄仁杰使了个眼色,狄仁杰见状便躬身道:“微臣告退。”
武后扶住额头:“退吧。”
丁朝恩见狄仁杰退下,便到武后身边,替她换下冷了的茶点,边轻言道:“天后,可要换首曲子听听?”
武后慢慢的揉着额角,缓声道:“这梅花三弄,连你都听出来了,这狄仁杰却是没听出来。到底,还是关心则乱。朝恩,终究我还是觉得尉迟真金更可用些,这狄仁杰,永远不可能是个绝对的忠臣。”
丁朝恩道:“天后放心,尉迟大人会明白您的苦心的,只要尉迟大人忠心,就够了。”
武后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感慨道:“你现在看东西越来越透彻了。”
丁朝恩笑道:“奴才不敢。”看了看武后面色似乎稍霁,便道,“天后,尉迟大人这样没关系么?”
武后面上露出个似有怀念的浅笑,淡淡道:“我原本也是信他的,只不过怕他被殃及,不过……”她手指自鬓边拂过,虽过了这么多年,仍是十指纤长,“现在有人愿意豁出命来护他,自然不必我再担心。”
她摆摆手让乐师停下,丁朝恩递上新茶,问道:“天后,尉迟大人此刻还在牢里,要不要找人放出来?”
武后闭着眼,轻笑一声:“劳我们费什么心,那狄仁杰如此紧张我的大理寺卿还让他去坐牢,不就是不想让他在我面前难做么?我便成全了他。再者说,他在我这儿如此了一番,也该赏他点甜头,以后才好为我所用。”
丁朝恩微微躬身:“天后英明。”
话分两头,尉迟真金被押入大牢。
押他进来的两个人态度并不算好,直接把他推进了牢门。尉迟真金剑眉一蹙,不过只是瞟了那两个兵士一眼,没多说什么。他身上是有武功的,被推一下并不妨碍什么,但是这种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姓狄的那个家伙曾经说过,做下属的,体现出来的都是长官的性格,就像大理寺众人,平时咋咋呼呼,是因为自己不拘小节,但是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是因为自己要求高。
那么两个普普通通的兵士,敢这样对待一个三品的官员,说明了什么呢。
尉迟真金在牢房里转了一圈,俯身坐在了草垫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要么,是武后真的想要给他点厉害看看,连兵士都能看出来自己要“失宠”了,要么……也许是这两个兵士的真正长官和自己不对头。
其实从丁朝恩的态度来看,很明显不是前者,那就是后者了……
想了一会儿,尉迟真金突然一愣。
这好像是平时狄仁杰的思考回路吧,他怎么顺着就这么想下去了呢?
摸了摸头发,尉迟真金咳嗽了两声——还好周围没人。
“哟,这年头,书生也能杀人了?”
正想着呢,旁边突然传来一声粗哑的嘲笑,尉迟真金咳嗽到一半好险没卡住,又听到自己忌讳的词,不由扭头对着说话的人怒目而视。
那人长相倒是不像他的声音那么吓人,反而阔口方鼻十分威武,长得还算是英俊,个子更是高出尉迟真金两个头去。尉迟大人这么一回头,他倒是怔了怔,不由哈哈大笑:“原来不是书生,是个小白脸……唔!”
尉迟大人甩手就是一链子,此刻他去了三品束发紫金冠,一头红发松松绑在脑后,随着出手一甩一扬,端的是潇洒无方。
“哼,蠢材。”尉迟大人冷笑一声,收回银链,不料却被那人用力拉住。
嗯?尉迟真金一皱眉,这人身上还有几分工夫。略思忖了一下,便不再动手,看看那人还想如何。
只见那人一手拽着他的千爪银链,一手捂着刚刚被打到的脸颊。尉迟真金下手虽重,却也不是没有分寸,他身上武艺不凡,却从不随便伤人,所以伤都是只见痛而无瘀。那人揉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尉迟真金,倒是笑了:“你功夫倒是比我好,是我看走眼了。怎么,你也杀人了?”
尉迟真金没想到他居然还算坦诚,不过听话语间这人好像是个杀人犯,于是一皱眉,不搭腔。
那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了两声:“我就说么,长得这么……咳,良善,怎么可能杀人,果然还是和女人有关系。”
尉迟真金一挑眉:“你说什么?”
那男人的牢房和他的不过一栏之隔,此刻便大大咧咧的坐在了自己牢房靠近栏杆的位置上:“这地方关着的,不是杀人犯就是□□犯,有什么好避讳的。”
尉迟真金一口气几乎没喘上来,抿紧了双唇瞪圆双眼,对着那男人怒目而视:“你他娘的才□□犯!”
那男人一愣,拍着地板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得挺嫩吧,还会骂人!你别说,你骂起人来真挺有味儿,要不是我心里只有我婆娘,你还真是对了我的胃口!”
尉迟真金喉口冒火,刷啦一声扯回千爪银链。这链子硬如金刚,韧如盘丝,此刻骤然而出,就像利刃一般,直接在男子手心里拉出了一道口子。
男人“嘶”了一声,甩着手跳脚:“嘿,你这暴脾气,怎么这么不讲理啊……诶,等等,你这可是引凤钗?”
尉迟真金莫名其妙,收起千爪银链,没搭理他。那个男人倒是十分激动,扑过来把住栏杆:“你这东西,可是个银发的人给你的?”
尉迟闻言微讶,面上不动声色:“不是。”
那男人不死心的道:“真的不是?不是个武功很高的人?长的很年轻的。”
尉迟真金越听越是疑心,不再出声,也没再有动作,往墙角里一坐,便不动了。
那男人皱紧了两道粗眉,捧着下巴使劲想,想来想去,开始烦躁的在原地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的尉迟真金都头晕了,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打了没一会儿,就听到隔壁咚咚咚的声音。
尉迟真金先前还挺得住,后来那声音实在是越来越大,不由睁眼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就见那男人竟然那拳头在擂墙壁,用力之大,已经有血顺着手留下来了。
尉迟真金忍不住道:“喂,你做什么!”
那男人充耳不闻,尉迟真金想了想,道:“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说不定我知道呢。”
这句有用了,那男人转过身来,面上是一片明显的焦躁之色:“那是个高人,可以解我婆娘身上的毒,至于那个引凤钗,是他惯用的兵器。”
尉迟一脸奇怪的看着他:“用钗,做兵器?”这是他师父干出来的事儿么……
还真可能是……
男人把血往身上一蹭,跟他面对面坐下:“那人是我们夫妻两个以前的对头,不过那个时候是我们不对,他才是对的。他的工夫十分之高,最诡异的是他可以极长的兵器瞬间变成极短的暗器,据铁笔翁的兵器谱所述,那是用精钢所铸的一千个极小的环,串成一条银链,极细也极韧,最巧妙的是,那些小环彼此穿插,可以组成一只凤凰形状的钗,故此神兵名为引凤钗。”
他看了尉迟真金一眼:“刚才你出手的时候我没反应过来,不过那种锋利的程度,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当年那人用过的引凤钗。你不妨试试看,应该很容易就能变成一只钗的!真的,你试试看啊!”
尉迟真金面无表情,也没动作,他还在“用了这么多年的兵器竟然是一只钗!”的打击当中没回过神来。
所以为什么千爪银链的顶端圆球中还有两只勾爪状的东西,难不成,是凤凰的爪子么……
尉迟大人风中凌乱了。
他这边不说话,那男人着急了:“这位少侠,还请告知你是否和那人有关!我婆娘需要他救命啊!”
尉迟真金表情复杂的看了看他,并非他见死不救,此处环境复杂,他如何能确定这人背后是否有陷阱?他此刻人在狱中,若是再出半点差错,那可就是真的身处险境了。虽然他能描述出来他师父的样貌,更说出了他兵器的关键之处,可是这个关键之处连他都不知道,也不能在这里确定,那不就等于告诉人家他和师父有关?
尉迟大人烦躁了,尉迟大人讨厌这种绕来绕去左右权衡的问题,尉迟大人内心非常愤怒的想——姓狄的呢?人哪去了,不是最会做这些事情的吗?!
“大人!”
某狄姓钦差迈着大步跑进来,三两下就到了尉迟真金的牢房,掏出把钥匙哗啦哗啦就要开锁。
尉迟真金虽然刚刚受了打击有点懵,但立马反应了过来,一把按住他手:“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狄仁杰被他按住双手挣脱不开,便道:“没事的大人,天后同意将您放出来了。”
尉迟真金微微睁大眼睛:“什么?”他进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就算天后心思再多变,也不可能就让他来走个过场,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狄仁杰也不挣了,就着这姿势握住他手:“大人,是真的。”
尉迟蹙眉,片刻后问道:“该不会是你去求情了吧?不对……”他想了想,脸色骤变:“你拿着亢龙锏去找天后了?!”
看见狄仁杰面上表情,尉迟难以置信:“你疯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你都干得出来!”
狄仁杰微微露出一个笑意:“我说了不会让你有事。”
恰如他说让大家听他决定的时候,送他出门时的那个表情。
尉迟真金怔了,原来那时,他就下定决心了?
狄仁杰笑笑,趁着尉迟发怔打开牢门,想要将人拉出来,一拉之下,却是没能拉动那人。带着点疑惑看着他,却见尉迟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似迷惑又似犹豫,又似甜却又似苦。
他低低的道:“你……”
只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狄仁杰静静等着,并未替他接下去。这一早上事情来得太杂太急,他的思绪也有一时混乱,直到刚刚来大牢的路上,才像明,昨夜尉迟可能将他说的话都听了去。
他此刻想问什么呢。
你是认真的吗?你疯了吗?你喜欢本座什么呢?
……
不论什么,他现在都不想回答。从武后那里回来,他总有一种劫后返生的错觉,他只想快点见到这个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
尉迟真金一个字卡了半晌,又陷在这令人心烦意乱的气氛中,狄仁杰难得少了平日的不正经,没人接话的安静倒是弄得他自己很不自在,总感觉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他不了解这种感觉,想要从这感觉中挣脱出来,才抬头想说点别的,就见狄仁杰向着自己靠近一步。
不由自主向后撤了一步,却见那人眼神一暗,微微施力往旁边一让,尉迟就感觉自己背靠上了牢门侧面的墙壁。
他有些慌乱,那种气氛越来越浓了,狄仁杰也离得太近了!
“狄……!”
刚说一个字,狄仁杰便低头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