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蜀地多岚意（1 / 1）
饭后几个人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将马匹和行李都寄存了。虽然尉迟如今双目不能视物，不过他五感其余扔在，到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几个人仍像平时一般出了门，只是邝照被打发去买晚上要用的栯草，委委屈屈的留在了客栈里。
几人租了一条船，在湖上漫步。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孩子，这个搭配属实有些奇怪，不时引得人来张望。尉迟真金看不到自然是眼不见心不烦，狄仁杰现在除了留心案件和尉迟大人其他的也入不了眼，裴小孩还是个孩子呢，懂个P啊，就只剩下沙陀一个老实人，面对大众略微猎奇的目光，感到手足无措十分难受。
尉迟真金感觉他好像有些不对劲，便问：“沙陀？你干嘛一个劲往后头蹭，再像上次一样丢了我可不会管你。”
狄仁杰听完，唇边抿出一点笑容。尉迟大人这话说得，好像当娘亲的。不过话说起来，他们还真像是领着一大一小俩孩子出来游湖……
于是狄钦差红着一张脸在岸边不动了。
裴小孩看看这个一脸猥琐的家伙，不动声色的走到他和尉迟真金中间，伸出小手拉住尉迟真金右手。
狄仁杰走神之间被他挤开，就听尉迟微微疑惑：“小孩儿？”
裴小孩儿笑的一脸甜蜜：“尉迟哥哥，我走不稳当，你牵我走吧？”
狄仁杰和沙陀面露惊恐——妖怪附体了吧这是？！
倒是尉迟真金，看不见他那反常的表情，倒是觉得这孩子终于有点孩子的样子了，不像平时那么古灵精怪，说出一句话要噎死人。便右手一收握紧他手，道：“那我便牵着你走。说起来，我还不知你姓名。”
就觉得裴小孩小手微微一僵，沙陀抢道：“这孩子没名字。”
尉迟真金一皱眉。
那裴小孩倒也不像上次和沙陀讲时那么别扭，但语气间仍有些低落：“我叫裴西归。”
尉迟真金的眉头蹙的更紧，沙陀走上来将他这名字来由说与尉迟听，听完后，尉迟大人伸手摸了摸裴小孩的头。
“你这孩子倒是和我有缘，你知道我表字如何？”
狄仁杰和沙陀好奇的对视了一眼，尉迟的表字？他不是西域人么，哪来的表字？
尉迟真金虽然看不到，但是却可以猜到他们如今的表情，声音淡漠的道：“本座表字酆都。”
狄仁杰的表情立刻变了，连沙陀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至于裴小孩，已经傻了：“酆，酆都？那不是鬼城吗？”
尉迟笑道：“真金如何能成为真金，必是要经历酆都千载磨砺，死过翻生，才能成金。本座是现有这个表字，才有后来的名字。你也一样，西归之人，才品却不凡，本座现给你取个名叫作东来，西归毕竟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就留作表字，你可愿意？”
裴小孩头一次听闻他名字竟然还能这样去想，本来他只是觉得这人配给狄仁杰那个流氓实在可惜，才来搅一棍子，现在却对着人真正生出了一种亲切之感。于是抽抽鼻子，小声道：“愿意的。”
尉迟大人微微一笑，迎风站在船畔。有凉风从水中扑面而来，他想起当时那人将他从同样凉同样大的黄沙中拎出来，然后对他说：“你这表字不凡，人也当不凡。你就在这里，坚持过七七四十九场风暴，我便收你为徒，改名真金。”
尉迟真金，是真正从酆都回来的人，所以，没有什么能让他再到那鬼地方一次。
狄仁杰就见尉迟真金身后衣摆被风扬起，一瞬间有一种他是置身大漠的错觉。不知那时他是否也是这样站在大漠之中，看长河落日，黄沙万顷。不知他到洛阳之前是经历过什么，遇见过什么。自己少看过的千百样的他，不知何时才能全部看过。
气氛略有些滞涩，几个人正各自思索，却见尉迟真金突然转过身来：“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狄仁杰和沙陀忠面面相觑，狄仁杰道：“似乎并无特殊的声音。”
倒是裴小孩捂了捂耳朵：“有点痛，什么嘤嘤嘤的。”
尉迟真金微一点头：“确实，我听到似乎有婴儿哭声。”
狄仁杰一惊，闭目静静聆听，片刻后睁眼：“没错，真的很像婴儿在哭，似乎是从湖中传来。”
几人正认真分辨声音是从哪里传来，却突然听到破水之声，只见一只野兽从水中跃出，状如雕鹰一般却头上长角，径直扑向尉迟！可尉迟真金的反应却让人十分费解，他唯一迟疑，不仅没有反手去挡，反而伸出双臂似乎要去接。狄仁杰情急之下背上亢龙锏一出，犹如无锋重剑，一击之下便将那怪物打入水中。
裴小孩吓得脸都白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狄仁杰沉下脸：“这是蛊雕，是能吃人的。”又有些生气，一拉尉迟的袖子，将他在裴小孩手里的那只手拉出来：“你是怎么回事，听到风声不晓得闪避就罢了，居然还伸手去接！”
尉迟冷不防被他拉的一趔趄，一把甩开他手怒道：“那明明就是个婴孩的声音，难道让我抽刀砍了他？！”
狄仁杰见他恼了，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语气有些僭越，但又真的有些恼他刚刚不知深浅。默了半晌，还是轻轻一拽尉迟袖子：“大人，刚刚那东西恶心的很，声音却似婴儿哭泣，有人靠近水面。若是真的碰上，就算不被咬上一口，也得被它身上的磁线蛊沾上。”
尉迟真金此刻倒是沉默了，他自是知道此次凶险。五感失了一感，可怕的不仅仅是那失去的一感，同时还有其他感觉的增强。他刚刚可以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婴孩啼哭，更因为这个原因而差点被怪物击中。在高处太久，他也有些微的若有所失。
裴小孩看看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撇撇嘴，看看狄仁杰拉住了尉迟一边袖子，于是他也锲而不舍的一拉尉迟的另一只袖子：“尉迟哥哥，磁线蛊是什么？”
尉迟真金口气微松：“我也不清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问沙陀比较好。”
沙陀此刻还沉浸在看到了蛊雕的震惊当中。蛊雕！那是蛊雕啊！那是只有山海经里有过记载，好多年好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蛊雕啊！要是抓一只给师傅的话可能连着三年都不用被试药了！
尉迟看不到他什么神色，催促道：“沙陀，想什么呢，本座问你磁线蛊是什么。”
“哦！”沙陀忠一个机灵反应过来，“磁线蛊是一种用来控制中小型动物的蛊虫，长在南北树上。传说这种树因为经常在有稀有宝石的地方生长，收到这些宝石的影响而有了磁性。磁线蛊的幼虫从小吃着南北树的果实长大，所以体内也带有磁性，若是能有一对，就能控制生物做出任何行为。不过这只是传说，因为磁线蛊的生命其实很脆弱，必须要潮湿的环境才能生长，所以基本只能控制鱼类，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想到用它来控制蛊雕。蛊雕虽然能像雕一样飞翔，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生活在水里，所以特别容易被磁线蛊控制。”
“原来如此。”尉迟喃喃道，想了想，有点别扭的晃了晃手臂：“刚刚那个真的很恶心？”
狄仁杰眨眨眼，尉迟居然晃他袖子？连忙道：“嗯，真的长得超级恶心，还好你没看到。”
尉迟沉默，默默地举起另一只手：“我揺错手了，本来是要问东来的。”
狄钦差眯起眼，不打算拆穿他这个十分十分幼稚的谎话。
……反正别扭的尉迟大人还是很可爱。
“对了！”沙陀一举食指，“蛊雕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群居，说不定下面还有。”
狄仁杰连忙探身到船边去看，却见湖面由最初的澄清开始慢慢起雾，变得模糊起来。他只得直起身，道：“起雾了。”
沙陀和裴小孩向下看去，果不其然，水面氤氲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只见那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变愈浓，不过片刻，整个洞庭湖都笼罩在了雾气当中。
狄仁杰没想到这雾来的如此之快，眯起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迷雾看到些什么。然而雾气渐浓，他们几个几乎不能见到五尺之外的东西。倒是尉迟真金并不受此影响，微微一转头道：“似乎东边有人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东边一阵游船涉水之声由远而近，一个声音如空谷黄莺，扬声婉转：“前方客人可是被迷雾所困，是否需要帮忙？”
狄仁杰靠近尉迟真金耳畔，悄声道：“是个女子，黄色衣衫，大概二十几岁，十分妩媚。乘一艘画舫，华丽细致，手中提着一盏不知是什么灯，可穿透这雾。”
尉迟真金微微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只见那女子袅袅婷婷来到船畔，因为她所在的画舫比狄仁杰他们租的船大了不少，因此她只是轻轻巧巧的一跳，便由画舫跳到了他们的小船上。她手中握着一展灯，有木瓜大小，光芒却十分柔和明亮，所照之处雾气便成为一团透明光影。
只听她道：“贱妾银裳，是这洞庭湖第二楼的渡娘，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裴小孩嘴皮子最快，抢答道：“银姐姐好，我叫裴东来，这是我大哥裴真金，那两个是我家下人。我们兄弟出来游湖，没想到突然起雾，正不晓得如何是好呢！”
他人小小的，但是嘴皮子利落说话又快，一板一眼的讲出来端的是正正经经，把银裳逗得眼睛都瞪圆了，捂着嘴直乐。银裳又端详了几眼他旁边那位红发蓝眼的公子，倒不像是中土人士，十分英俊气派。
银裳笑道：“你们兄弟两个倒是两个样子。”
尉迟真金不动声色的道：“舍弟性子跳脱，还请姑娘见谅。”
裴小孩待在他身后脸红红——舍弟耶。
狄仁杰和沙陀望天用鼻孔出气——哼，你家下人。
尉迟真金本来就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不过这些无聊的表情估计他看见了也会直接无视掉。于是他接着道：“不知姑娘所说的第二楼是何地方？姑娘手中的灯又为何可以驱散这迷雾？”
尉迟真金是西域鲜卑人，本身便是骁勇善战，但样子生的白皙清隽，双目蓝的犹如沙漠中月牙泉水。他此刻双目不见，一双瞳子虽不聚焦却更显深邃，衬着今日一身白色便服，束着高髻的火发，更是风采慑人。
银裳看了几眼，不自觉的脸色一红，柔声道：“公子有个金，贱妾有个银，倒是很有缘呢。”
尉迟真金微微一僵。
狄钦差脸色都黑了——这次出来是怎么了，难道碰到桃仙就招桃花？！一个不够还又来一个！
裴小孩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刚刚认个哥哥难道现在就要来个嫂子了？
沙陀默默后退——好羡慕尉迟大人，出门就有人搭讪，果然有才不如有貌……
尉迟真金见自己这边半天没人应声，只好尴尬道：“姑娘说笑了，还望姑娘赐教刚刚在下提的问题。”
银裳脸微微一红，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公子客气。这第二楼是我们武陵最大的一座水上乐坊，其中逍遥取乐的不乏佳人才子，只因我们的画舫常驻在洞庭湖上，洞庭湖乃是大唐第二大的湖泊，故取名第二楼。”
尉迟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银裳都不敢看他了，握着嘴笑道：“不过在楼里见过那么多佳人，还真没有公子这么俊俏的。”说罢也不看尉迟又是僵住，接着道，“至于我手中这盏灯，叫作久岚灯，为什么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还要从这洞庭上的雾说起。”
“公子可知，山间的雾气才叫作岚，那是因为山中积聚水汽多了，形成雾，但若有风便散了。可这洞庭湖上的雾气，就算是大风吹来，也是不会散的，比起山间岚意更甚。有时这雾一起就要等好几个时辰，必须得自己散去才行，十分奇怪。于是，大家也叫这雾作久岚。” 她说着将手中的灯朝湖面一荡，就见湖面的雾气似乎微微散开，“可是在离洞庭很近的太浮山中有一种树木，形似构树却呈现黑色的纹理，并且光华照耀四方，名叫迷穀，古书中记载佩带它在身上就不会迷失方向。于是我们这些常在洞庭湖水上为生的人，便用这木作为灯芯，叶子碾碎作燃料，制成的灯笼便可驱散这久岚。”
听到这儿，一直腼腆的躲在后头的沙陀忠突然一声：“哦！原来就是这种东西。”
众人皆转向他，就看沙陀左手握拳击在右掌，一副“我了解了”的表情：“师傅说过这种东西，似乎也是因为它生长在磁性强烈的地方，所以就像磁石一样，可以用来辨别方向。又因为这种树木含油量极高，所以燃烧之后的照明效果极好。若是不制成灯笼，直接将燃烧的粉末洒向雾气，也是可以驱散这雾的。”
银裳一脸复杂的看着他，不晓得是因为他突然间变身一样的发言，还是别的，但是她还是露出个笑容：“公子真是博学。”
沙陀傻笑：“嘿嘿，嘿嘿，不敢当。”
“说起来……”狄仁杰若有所思，“刚刚还有一只蛊雕从旁边掠过呢。”
银裳一惊：“蛊雕！那东西什么时候出现的？”
裴小孩一仰脸：“就刚刚。”
银裳左右看看：“它只是经过吗？”
尉迟真金听她声音里似乎有些害怕，道：“已经被我们打死了。”
银裳跺脚：“那可不好了，这玩意儿又叫水鬣狗，最不是东西了，经常趁人不备群起攻之，而且报复性很强。这不多会儿肯定有大批的蛊雕来报复的！你们还是到我们画舫上去避一避吧，一会儿要是蛊雕多了，这小船可是要翻的！”
狄仁杰此刻和尉迟真金无法用眼神交流，脑子一转，便顺水推舟按照裴小孩的说法，来到尉迟真金身旁低声道：“少爷，我们不妨跟着这位姑娘去看看？”
尉迟微微一犹豫，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银裳来的太巧，用意又太好。此刻离开小船，画舫上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他倒不是怕前路危险，只是担心会失去什么线索。
于是便出口拒绝道：“多谢姑娘美意，不过舍弟还小，我正好想让他多历练历练，不妨事的。”
那银裳姑娘正待再劝说两句，却不想小船突然剧烈一晃，接着便不停颠簸起来。银裳“哎呦”一声，滑倒在甲板上，急道：“糟了糟了，那东西一定是趁着起雾，来报复了！”
尉迟真金侧耳细听，果然水下似乎又出现了和刚刚一样婴孩哭泣般的声音，不过这一次嘈杂了许多，倒不似刚刚那么逼真了。他正预备要单手剑出鞘，却陡然间就感到多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挡在他面前。
尉迟真金非常不满，道：“你做什么。”
狄仁杰镇定的道：“小的要保护少爷。”
尉迟皱眉，虽然一个小小渡娘未必识得亢龙锏，但是毕竟天下皆知圣上将其赐予狄仁杰一事。万一狄仁杰用了亢龙锏而被识破，掉入敌人的陷阱那自然是大大的失策。可是若不用那亢龙锏，狄仁杰便又回到最初没一件趁手兵器的尴尬境地。
狄钦差看着尉迟真金别扭的表情，心道这人也太老实了，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便笑道：“不知少爷能否借剑用用。”
尉迟真金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将手中银剑交予他：“小心伤了我的剑。”
狄仁杰点头道：“是。”便一挥手将他们都掩在船舱附近安全的位置，有意无意将沙陀安置在银裳和尉迟中间。只见沙陀忠僵的像根木头，脸上红红脑门烫烫，杵在中间一动不动。当了个天然的绝缘板。
随着一阵破水之声，就见同方才一般无二的数十只蛊雕从水中跃上来，扑向小船上的众人。狄仁杰银剑一档，横向一拖，当下便又有两只蛊雕横尸船上。银裳在后头尖叫一声，就要往尉迟身上扑，奈何中间沙陀忠实在是站的太直了，几乎挡的她连尉迟脸都看不到，这姑娘委委屈屈犹豫了一阵，只好退而求其次扒住沙陀身后。
沙陀此时就感觉——自己已经熟了。
这蛊雕尽管十分凶猛，但毕竟还是畜生一流，狄仁杰自火狸一事后被尉迟大人拧着耳朵修习武艺，多多少少有些进步。此刻对阵，别说数十只，只怕近百只也可以手到擒来。更何况这蛊雕性子残暴，不分敌我，竟然将受伤掉入水中的同伴也撕裂咬碎拒绝吞下，不一会儿，就见雾气中泛起微微红色。
尉迟真金看似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被他护着，其实一直侧耳聆听水面和船上动静，为狄仁杰掠阵。此刻听得一道异声，千爪银链随即甩出，正中一条蛊雕头顶，砸的它当场便摔回水中。
狄仁杰回头，就见尉迟长眉微蹙，即刻便明了——有人控制！
刚刚那蛊雕是从自己斜后方，众人的死角处掠向自己，若不是尉迟双目不能视物全靠听觉，恐怕不会及时发现。而若未发现，那只蛊雕很有可能在自己身前蛊雕袭击之时，偷袭成功咬死自己。
只有人才会算计的如此巧妙周到。
二人同时想到此处，尉迟真金向前一步，替他护住后方，而狄仁杰也同时向后一步，将众人护的更加严密。在他人眼中，就见那二人非常默契的向对方靠拢。裴小孩向天翻了个白眼，不过倒也未说什么。
狄尉二人联手御敌倒也不是第一次了，此刻兵器一长一短，一个耳聪一个目明，在浓雾之中更是相得益彰。狄仁杰又是一剑结果一直蛊雕，余光却扫到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