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 / 1)
东海之滨的边荒城池,昱王所掌封地,氤氲水汽缠绕于栖青山,让它生出几分与世隔绝的味道,丝毫不沾染天下的纷飞战乱。
寒潭寂寂山石合抱,唯有瀑布飞流而下,潭水之中的冰榻,沉睡女子面色苍白,那是独属于已死之人的颜彩,同掩映的生机绿意格格不入,却又与山石寒潭融为一体。
范璟站在寒潭边,望着沈辞沉寂毫无生气的面色,缓缓地一句疑问:“难道你真打算如此一直睡下去吗?”仿似那个人依旧活着,他双手负立,若有若无地一声叹息,“你可不知道,没有人聊天是件很孤独的事情。”
缓缓有人靠近,女子温柔环上他的腰际侧头靠上他的肩头:“璟哥哥,都已半年你说沈姐姐还能醒吗?”
温柔望一眼扶摇,抚上她白皙的侧脸,范璟有些茫然地蹙起眉目:“会的,她一定会醒来。”那样的话说得肯定却又好像在自我安慰。
半年前他将沈辞的尸身偷出四方馆,想要寻一片清静的地方将其安葬,那些伤害她的人没有资格送她最后一程,却不想扶摇的师傅,也就是当初救活她的世外医仙鬼佬突然赶来,竟说沈辞还有救。
她中的是粟鬼,这世界上最毒的毒药,可体内却还有另外一种药物。
“是什么?”当初震惊问道。
“假死药。”
假死药,竟然是假死药?难道李昱当初并没有想真正地杀死她,却在当日他怒声质问他时说出那样的话,“与其让她恨我,不如死了”,原来……
“两种药物微妙地相克,说不定老头子我能试试。”
即便只有微妙的希望他也要试试,当时只觉不可思议和开心。
火舌肆意舔舐着天际,红光、浓烟、厮杀、飘摇蒲苇、苍茫原野,眼前全是模糊的景象,看不清任何,而她却是一缕茫茫无所归的游魂,飘飘荡荡不知应该去往何处。
周身冰冷,却总感一抹不远不近的身影在前方,想要追上却始终徒劳无功,崖风呼啸,转眼物景转换,她轻得只剩气息的身体突然被吹入万丈深渊,随着漫天的蒲苇一同跌入无边的沉寂,风好轻人也好轻。
一年后。
新皇李昭绩失道寡助,登基短短一年却令原本衷心拥护的谢元帅与沈相临阵倒戈,几乎同时失去左右两翼,匈奴叛乱,北境混战,多番求助南临、南藏,却不想两国早已同李昱连成一气,气数已尽天要亡也,走投无路之际,李昭绩自缢于思崖山。
六月廿十四日,荆州封主李昱重归京师,骠骑大将军谢冉与沈相亲自相迎,京师百姓俯跪十里,声势浩大简直十年难得一遇,长达十六个月的兵变混战终在这样的时刻画上句号。
西郊,直通安化门的官道上,一路低调的人马被官兵重重堵截,瞬间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人马中的一顶宽敞软轿,奢华静立与官道上,轿上纱帘四垂车角别出心裁地挂着精致铜铃,也只有京师中极纨绔的纨绔才能想出的别致玩意儿。看不清主人的模样,可为首的官员却毕恭毕敬道:“范公子,昱王有请。”
如今昱王重回京师,登基为帝却是迟早的事情。
良久,轿帘才缓缓拂开,露出范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语气却是慵懒而漫不经心:“他想见我让他亲自来找。”
“你!好大的胆子。”官员怒道,竟敢做出如此要求,却又不敢动用武力,领命之前昱王曾说过,无论如何只能以礼相待,隐忍牵起一丝笑,“范公子,这恐怕于理不合吧?”
却不想范璟合上了帘子直接将他无视:“回府。”
最后留下一脸铁青的官员,这家伙到底凭什么这么嚣张,不过是曾经暗地资助过昱王罢了。
软轿行至通往范府的青石道上却突地一震撞在了地,范璟差点被一口葡萄呛得岔过气去,搞什么,到底搞什么?
“公子。”小安小心提醒着。
“又怎么了?”范璟有些郁闷。
“那个,是,是昱王。”小安低声道。
面上渐渐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原来是他,呵:“是吗?那本公子是不是要出来迎一迎。”
小安抹了一把汗,我的祖宗,这个情况您说呢,当以为还是刚才的小官员,嘘一眼前方蓝衫便服的修长身影心头紧了紧:“小的以为,必须马上。”
庭内木槿花开得繁盛,李昱冷肃地盯着眼前漫不经心的范璟,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能激得一向从容淡定的昱王如此模样,范璟他也算个人才:“二姑娘到底在哪儿?”
“死了。”冷硬简短的回答却令李昱瞬间白了脸色。
“范璟,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双拳收紧却又隐隐颤抖,因为他竟也是没有把握的,当年犯险赌上那一局到了如今却终是后悔了,他以为他不会在意的,可是每当想到二姑娘极可能死在了当初的毒药下,便夜夜无法入睡噩梦缠身,偏偏一年的光景这范璟却如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
“这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范璟却抛去先前的漫不经心,缓缓正色道。
心脏漏跳一拍,头痛欲裂的感觉再次袭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的毛病,或许是四方馆那场大火之后,只要想到与她有关的一切便会痛苦不堪,满眼的失神与茫然。
范璟看着那个曾经运筹帷幄的昱王,如今竟变得如此外露而颓然,不禁缓缓叹气。
望着昱王缓缓离去的背影,扶摇自角落中行出,眉目微微蹙起:“璟哥哥。”俯身靠在他肩头,“璟哥哥,这样子真好。”
范璟淡然不语,缓缓握住肩上的手腕。
“还能这样靠在璟哥哥肩头,这样真好。”
是啊,当年的事情令他后悔不及,好在上天还是给了他挽回的机会,手上的力道不禁渐渐收紧,为什么世人总是喜欢不断犯着相同的错误。
“可是,沈姐姐却没有那般幸运,不老山的凌霄洞沈姐姐她……真的醒不来了吗?”言及此心中便觉难过。
范璟眉目深蹙:“你师傅说过,她体内的毒已解一半,倘若要醒早半年便已是时候,可她自己却不愿醒来,照此下去,待最后一丝心脉僵化可能就真的醒不来了。”
扶摇的心不由得一颤,再也醒不来,沈姐姐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木槿花后,那道隐于阴影中的蓝色身形狠狠一颤,不老山的凌霄洞,原来她在那里。
屋檐某个角落,略显沧桑的琥珀色眼眸盯住庭院中的二人,脚边的酒壶歪歪斜斜,就在听见范璟那些话时原本颓废的面上突然焕发一丝神彩,沈辞她还没死?他就知道他还有再见她一次的机会。
不老山隐匿于绵连雾霭中,青山葱茫古松苍劲,绝壁之上的凌霄洞,一道玄色身影飞快窜入洞中,李昱眉目深蹙急步赶上,却被突然出现在洞口的鬼佬拦住。
“什么人,敢随意闯入我鬼佬修炼之地?”鬼佬一脸不善。
“大胆,不长眼的老东西,咱主子你也敢拦?”越川愤怒,这老东西在山中不知岁月,竟敢对昱王无理。
“越川!”却被李昱大声喝止,想着刚刚那个人影,有些熟悉,当思及某种可能时瞬间白了脸色。
他鬼佬向来云游四方,还从没说向权贵低头的,这人看起来气宇不凡也算懂礼,稍缓了态度:“你来我凌霄洞干嘛?”
“鬼佬,李某此番上山是为见一人,还请鬼佬行个方便。”
见一人?他这洞中除了自己也就只有……难道:“不见。”态度蓦然变得冷硬,却不想话音刚落林木中窜出十几道黑色影卫,将他团团隔离起来,“好小子,你就是这么求人的吗?”鬼佬霎时狂怒。
为首影卫揭开面纱,剑眉星目竟是狄沣:“昱王。”半载不曾露面,此刻竟突然出现在此处,“我在这外头勘查许多时日,沈辞就在里面。”
李昱朝鬼佬行了个礼数:“鬼佬,得罪了。”继而朝洞内行去,步子隐隐带着急促。
冰榻浮于碧潭之上,莲灯暖黄光影中沉睡的女子却是面色苍白,素衣铺展墨发流泻仿佛已毫无声息地沉睡千年,谢冉飞身落在她身边,心头钝痛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她,僵在半空中的手有些颤抖,却迟迟不敢抚上那苍白的一张脸。
为什么没有任何生气,那老东西不是自称医仙吗?为什么这么久了却没有将你救醒,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小心将她抱起,触上那冰凉的身体时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伸手解下外袍温柔为其披上,起身时安抚在其额上印下一吻:“我带你去见真正的神医,他一定能救你。”
两双眸子冷然相对,李昱进来时却正看见谢冉低头吻上沈辞的额头,眼中蓦然露出浓浓杀意,声音不疾不徐却冷冰得令人胆寒:“将她放下。”
谢冉不屑冷笑:“倘若臣说不呢?”
如今的昱王早已没有从前的好性子,一声令下众影卫纷纷攻上:“不要伤到二姑娘。”
谢冉眉目一蹙,抱紧怀中的人儿便飞身而起,错身踢向攻来的影卫。
影卫得令不能伤及沈辞,无一人敢抽刀相搏,连招之间好几人被谢冉一脚踢入碧潭,狼狈不堪。
“住手!”一声暴喝,“我老头子的地盘你们打什么打?是不是想让这女子早死早好。”如此一声怒喝却再也无人敢动弹。
“你小子。”鬼佬直指抱紧沈辞的谢冉,“将她给我放下。”
谢冉未动,负手而立的李昱双拳紧握,早已面色冰冷:“谢冉,这冰榻是为护住二姑娘心脉,你当真想害死她吗?”
下月十五月圆之夜,便是唤醒这女子的最后时机,届时他会摆阵招魂,倘若这次还是不行,那便当真是药石罔效魂归九天了,那莲灯中的冥火便是引灵的辅助,刚刚的打斗险些破了阵法,你们两个如今不要在这儿吵,若是影响了下月的招魂看你们哭都来不及,鬼佬没好气地将他们逐出凌霄洞,最后那句令两人纷纷一颤。
林木的深处,一道碧绿身影缓缓现于古木之后,沈月蝉望着不远处面色凝重的谢冉和李昱,秀致的眉目渐渐笼上森冷阴霾,冉,为什么我活生生站在面前你不闻不问,却对那个将死之人始终无法放下,下月十五便是最后的时机吗?沈辞,你不该再回来。
感到身后有人行近,沈月蝉急急隐入古木之后。
宫廷内侍爬了三个时辰的山好不容易登上山顶,看见昱王时终是吐出一气:“昱王!”行止间全是匆忙。
李昱狐疑:“何事?”
内侍打量一番鬼佬和谢冉,低声附于李昱耳侧不让任何人听见,怕是关系朝政的紧急事务。
半晌,李昱眉目渐渐蹙起,迟疑望一眼凌霄洞的方向,二姑娘,你一定要活过来,你一定要等我,最后终是抬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