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鹭(1 / 1)
清亮的天空中飘着一对白鹭,一棵孤高的古松成了它们的轴心。在辗转回旋的河岸,偶尔散落着岸边丹竹的枯叶,以及松针碎末。浅黄色的滩涂,成了白鹭的领地和难得一见的水景,孤松在水景里的黛色张扬地掩盖了河面。白鹭在孤树绿云里上下跳跃,样子十分畅快,还不时在树尖上浮着照看自已的影子。忽然间,古松开始移动起来,并缓慢地伸向河面,直至淹没,低飞的白鹭绕松三圈,啾着几声鸣叫,缓慢飘去。
这是慧心的梦境。同样的境地,已有三次,而且都是显现在她人生中重要的时刻。记得第一次梦境是在她出嫁前的一个晚上,当时梦中河水潺潺,足以令她惊惧,连忙推醒身旁熟睡的母亲问信,母亲以“你欲嫁,鹭来贺”回应了她的疑问。嫁后几年,慧心头胎得子产下镇东,又遇到了同样的梦,同样的境地里白鹭声声,优雅至极。在梦鹭的余想中,慧心推一推丈夫远熙,问道“这个梦一直跟着我,是为什么”?慧心含糊的记得他在说“松生鹭舞,必有吉象。”但吉象未见,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梦最终找回它的主人,而这一次又将是什么呢?慧心在黑夜的包裹中思想着。而这一次,除了早几天镇东汇寄了四万元,作修造房子资金之外,再没想到这段时间有什么异象。一个老妇人抓鸡无力,能有什么感动上天的作为呢。想到修房子着实有必要,这次要加建一套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套间,到过年镇东他们就要回来了。这是大儿子20年来第一次回家过年,难道这也算吉象吗?慧心自语道。
这是北流县茶亭乡茶山村,境绿而宁静。慧心世居此地,除了早年去了一趟广州揽胜,顺便送别女儿敏春坐飞机出国之外,再也没有踏过别境。松鹭之梦对于这个老妇人来说,境况过于陌生,时空过于遥远,意象过于丰富,但似乎无时不刻都在追随着。梦是什么,再有和谁有关呢,还得问问老头子吧。
农历庚辰年夏至过后,太阳更加热辣。早晨,刺眼的阳光就洒在山间、田野,混搭在一片绿色之中,让人感到清丽无比。在这深山谷地,居住了六十多户300多口人。房舍高低不等地散落着,无论新居或是旧宅,都颇有层次感。文圣峰、燕来峰、放鹰岭三山相对,连绵着侍护这个小山村,释放大地的恩赐。按照茶山村民的说法,山高总有自流水,勤作人家不愁吃。
昨天敏春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回来,说是已把治老头子脑病的新药寄了回来,并附了一张他们的全家福,说要给老人看。慧心顺便问了一句:大哥年底要回来过年了,你回不回来啊?老人看到你兄妹能回来可能病就好了一半了呢!女儿嗔怪说:“老妈子又忘了,不是早说过就算大哥不回来我也回来的,我好久没吃过你亲手做的豆腐酿了。”慧心笑骂道你回来是想探亲还是解嘴馋啊,女儿调皮地回应说两样都要,有吃更好些,就挂了电话。女儿是挂在文圣峰上的风筝,风大拴不住的,是燕来峰里生长的五叶草,可救心但不可常用,更似是放鹰岭上的会仙石,在远处看看就够了,不必有太多的期待,这是慧心给女儿的综评。若是这个松鹭梦发生在昨天,要不要和女儿说说这等四十年后又梦鹭的闹心事,慧心想着。
慧心生养有两男一女,皆有出息,是村里的骄傲。头两个被誉为茶山双宝,一个在省外,一个在国外。稍遗憾的是,村里人基本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久而久之以包哥、美姐代之。其实黄家大儿子叫镇东,因在省外工作,村里人几乎没见过他回村里,而时常寄一些包裹回来,里面总是一些土特产、酒类、衣服类什么的,日子久了村里人就起了个包哥的外号。但凭这个包包就知道他在外做了官,逢年过节总有一些政府干部到黄家来慰问老人。据说包哥是在外搞火箭的,因此每次邮递员过来,村里人总抱有一种神秘感。果然,包哥就有一两次把勋章寄给老人了,但村里很少议论,只是感觉荣光。黄家大女儿叫敏春,她的故事一点不特别,只是多数中国外嫁女故事的重复。村里人只记得她非常聪明乖巧,像她哥哥一样上学读书直至大学毕业选择留学,最后在美国生活。村民都知道,美姐每年都有很多次美元汇来,汇多了黄家的日子也日渐殷实,美姐也成了敏春的外号。黄家的小儿子镇平也很聪明溜达,高中毕业后慧心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了,就留在家里娶妻生儿。说来也怪,这镇平也无怨言,听从母亲的召唤,深得二老的欢心。后来他也使用美姐给的外助做本钱,经营一个五彩山鸡养殖场,眼前正火着呢,乡政府早把他作为发展特色农业的典型。听说还作为村干部培养的后备对象了,可对后面这趟事,镇平还没想好。做村干部肯定没有现在的潇洒,大家都是乡邻乡里的,谁管谁啊,何况村干部现在都是凳头鸡屎——要抹就抹的。
慧心梦醒之后不再有睡意,一直想着家中的每个亲人,老头子,镇东、镇平、敏春,两个儿媳以及孙辈们。慧心一遍遍地将他们在脑海里站队,儿孙满堂,家境尚可,觉得很充实,多半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是啊,还有什么可想的呢。隔壁家的陈婶要弄个佛堂念经,还要建到会仙岩上去,已经过来和她商量好几次了。佛祖的事大,但去还是不去呢,这事还是等到大儿子回来定夺。这梦总觉得与家里人有关,要是认识懂得占卜解梦的人就好了。但要是拿这个不知就里的梦跟别人说也不行,凭直感对一个老婆子来说不会有什么好事。那年东村里一个土半仙要收她为徒,说慧心有吃百家米的命,说了好几次,但她说啥也不干,最大的理由是她听不得人家的烦闷,自已会跟着掉泪。现在想起还有点懊恼,要是拜师了不就能先知先觉一点了吗,说不定还用上大场面呢。她身旁的这个老头子,越觉少话了,若哪天不主动搭话,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他是谁啊,在嫁过来跟他之前,差不多没见过面。那年她在黄家做使人,老头子陪着他的叔父从云南回来,就在后厅见到他,长得高瘦,蛮英俊的,这是对他的最初印象。再后来呢,一个亲戚找到慧心,说是黄家当家的回来了,要找个女人成家。看你合适,就看你的意见,慧心也没多想,就嫁了过来。后来慧心听爹和娘说,还担心人家对不上呢,心里就有点不爽。父母还是老思想,都解放了还奢望做少奶奶呀,无论嫁给谁都要做才有得饭吃,这样一掺合磕磕碰碰几十年就过来了。一张棉被盖着两个阶级,一个床顶撑下一对冤家,慧心在感叹。
远煕这老头子像往常那样,早上起来就在老式凳子上端坐,等待慧心的伺候,因为手脚都不灵便,顶多只能在院子内走走,甚至有时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按慧心的话说,这老头子一生都似乎没沾过什么辛苦活。先是在村里谋了会计的差事,后来又转到村小学当干事了,直至退休。年轻时跟着叔父当差,养成严谨不苟言笑的习惯,一副踏实当家的模样。村里人都知道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直以来不管大事小事,都要请他把脉出主意。这老头子也以此为乐,发言不多但能中要害,渐渐地几乎成了村里的族老,得了一个三爷的名号。村民无论有事无事,都要到屋里来坐坐,唠嗑唠嗑。以至后来“我在三爷家”就成了村里人的口头禅。忽地六年前老头子在家门口摔了一跤,就医护了四个月,手脚不好还摊上了脑病,多数来人时候就无法帮参谋了。但村里人很淳,还是照样的来往。就在昨天,还有对面村的人拿日子单来要老爷子看看,参考参考。其实这是老头子业余爱好,但村民就是愿意相信他,不知道是老人家真懂还是东家的运气,经他看过的日子单在用事后都很平和顺利,真比得上自来水经过滤后就不一样那情景。更令慧心可笑的是,早几年地下□□进来的时候,村里就有人拿着数字请他指点,慧心觉得不合适就阻止了。慧心见多免不了嘟嚷,干脆把家里改为“万金堂”就好,老头子不管何事都可送上一抹,想想又可把名字改成“万和堂”,家里的大米、花生、红薯、鸡蛋等都从来不缺,什么季节有长出来的,村民就送什么,而且都新鲜,不对人和好哪能得如此待遇。但近年经过那场意外后,老头子的脑筋不好使了,说什么忘什么,问什么也不答理,一副假弥勒佛的样子,不笑不答,有求不应。三年前敏春回来的时候,就带着老头子到大医院去看医生,又把药品从国内买到了国外,甚至时不时又搞点秘方送回来,却不见得有什么特效。医生说人老都这样,颐养天年吧,尽人事就行了。敏春就对母亲说每天都要给他来一个记忆疗法,把老人的病情稳定下来。慧心想这辈子都是在为黄家服务,年轻时候侍奉他的祖母,年老时侍候老头子,摊上黄家的债,这辈子就这么活了。但有时也在想,人若真的要分出一个彼此来,也会徒生很多烦恼。人生来这一趟,真没想过是怎么的一个理。会仙岩里供奉着的那个神仙公,有了并不见得能保佑什么,但在早些年被破坏后没有恢复时,感觉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这个神仙公是慧心可以默默寄托希望、等待和静心的有灵之躯。
“老头子,我又见到梦事了,”慧心端着一碗粥,放到远煕旁边的小板凳上,顺便说。
“很少见到的,松在河里,鹭在树上”慧心又把梦见的景物细细地说一遍。
“松、轰、鹭、哀,河寂人悲,逝者如斯,我老矣,该走的都不会留下了。”
慧心至此明白,这个相伴一生的人,老得心理残缺不全,同样的梦,即使美好,但随着老至,也会硬生生地变成伤感莫名。慧心想着想着,竟有些失望。
“1942年,你在哪”?
“昆明”。
“1945年你在哪”。
“保山,做录事,我叔是督察专员”。
“1949年你在哪。”
“青海,我叔派我做护送”
“1952年你在哪”?
“茶山,我是一个做事的人,你是崇拜我的”。
“镇东现在在哪”?
“青海,他是鸟儿留在那里了。我是回头马,要奔你。”
“你是最宠我的”。
这一对老人每天“功课”非常简单,但都基本每天一念。敏春早几年说了,药物治疗并非都见得有效,还要家里人帮忙“练脑”,每次打电话回来都忘不了说她的记忆疗法。“崇”和“最宠”是老头子去年的新提法,原来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你是我的扁担”。有时候镇平也掺和着帮补“功课”,老头子就会改成“我叔叫黄勉,字英之,我婶叫薛荣兰,四川妹子。”老头子从不挑乱这些对话的语序和内容,这使慧心既感欣慰但又担忧。能记起来是好事,但一直重复不变又意味着什么呢,可以安慰的是,老头子竟总能重复关键的两个句子。这思从何来,真的是崇拜过他吗?自从嫁到黄家后,慧心的心思就没在过别处,就像村口水磨房里那台石磨,默默地转呀转,而且还转得别有滋味。慧心没有念过书,老头子就手把手教她认字,直至到相当初中的水平,又看懂了《西游记》,《牡丹亭》,《白蛇传》。那些年村里组织一个识字培训班,慧心就活学活用,当起了教员。村长说,女人教女人,等于火烧松尾毛作柴用,快着呐。而她的这个老师,则做起了村里的印刷员。缘于村里人都认为他见过世面,写得一手好字,只要村里有需要,不管是墙面上,道路旁,柱子上,甚至是岩石上,只要人到了,斗大的字也能工工整整地写上。村口旁那条高高架起的旧水渠上,还留有他制作的“人民水利为人民”几个大字。记得那年慧心正怀着敏春,身体虚得很,家务一摆一撂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老头子有日没夜地走窜在村里寻找烂碗片,一块一块地修整打磨,最终把七个比他自已身体还高的大字贴了起来。村里的老人说,我活了一把岁数了,却没见过这么大的字。为此老头子得到了茶山公社的表扬,村里不折不扣地给他记了10个工分。从此公社那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很适时地请他过去帮忙写字。公社里的文艺队专门谱了一首快板,开头的几句是:“茶山村,有名堂,大字黄,不虚传,人又勤,字又靓,不怕苦,是榜样。”慧心原来整首歌词都记着,但随着老头子逸事的淡忘,日渐她也就记不清了。一个人的恶容易记,但一个人的好往往想不起,老头子的旧事谁都忘记得差不多了,这么说,老头子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