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无名无实(1 / 1)
第二十一章无名无实
乐国船只狭长,虽不如他国宽大宝船稳当,但在水流平缓的驰澜江上行驶并无大碍,转入扬河后也很平稳,怎奈入海后没多久,波涛起伏汹涌,云鸮羽又突然下令加速行船,伯兮成日头晕恶心、食不知味,琴心体质不如伯兮,每日呕吐。喻贤来看过几次,送了姜汁话梅,并关照两人舱中歇息,开窗透气,切勿甲板上观海。伯兮渐渐适应,琴心仍旧有气无力,大部分时间都歇在床上。如此海上疾驰十日有余,海浪渐缓,陆地可见。喻贤领人进来,说乐国到了,请伯兮琴心准备下船。不时,抛锚靠岸,伯兮扶着琴心出舱,不见云鸮羽,只见喻贤领着个人走上前来。那人跟云鸮羽差不多年纪,差不多个子,却壮实几分,肤色黝黑,眼睛明亮。
“郡主,这是禁军统领武岩。”喻贤道。
武岩单膝跪地道:“武岩见过夫人。”
三个人一听这称呼,都奇怪。伯兮看着伏在地上的武岩,不知所措。
“武岩,还不见过郡主。”喻贤再次强调伯兮称谓。
武岩低着头,说道:“主子说是迎接夫人,没说是迎接郡主。”
喻贤一听,心中暗笑,云鸮羽这小子表面上跟伯兮冷战,心里却早把她放在最亲厚的位置。
琴心见武岩一直跪着,朝伯兮使个眼色。
伯兮赶忙道:“快快请起。”
武岩听言起身,泰然自若地看向伯兮,说道:“请夫人、姑娘下船上车,从临平到丽黛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岸上早已准备妥当,只等着伯兮琴心登车后便启程。云鸮羽端坐于一匹青骢之上,在队伍的最前头。全队只有一辆驷马轺车,宽大无比,四周垂着水绿轻纱。武岩把伯兮琴心带到车前,请她们上车。
“乐王真是好享受。”伯兮脸上笑着,冷冷地说。
武岩直率,也不轻易生气,说道:“夫人,这是主子几日前传信特别关照的,说两位在海上受苦,让造一个宽敞的车子。工匠们日夜劳作,今早才造好。”
伯兮一听,脸红了。琴心心中暗笑,推着伯兮上车。
为了照顾伯兮琴心两人,这一对人马走得很慢。伯兮透过轻纱看这异国风景。山峦叠翠,虽不高峻,却险陡;潭湖溪河,都不成宽广规模,但潭湖深邃、溪河湍急。山水交错,瀑布飞流。一路上除了临平外,还路过了戍河,二者都是千户重镇。离开戍河不久,便见一条约十丈宽的清澈河流横在面前,吊桥落下,通向城门,门楣上匾额高悬,上书“丽黛”。
过了吊桥,众人停下。云鸮羽翻身下马,回身往马车走,预备接伯兮下来,怎奈她已经神清气爽地站在那儿,坦然地直视前方,任凭在城门口迎接的乐国王公大臣们审视。云鸮羽微微一笑,看着伯兮,做了个请的姿势。伯兮在这时候自然会顾及两国颜面,眼含笑意,走到云鸮羽身边站立。离城门更近,她看得更清了,来迎接的人里领头的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量纤纤,比伯兮高出半头,丹凤眼,吊梢眉,悬胆鼻,薄朱唇,这大概就是长公主云巧言了;队伍中还有一位女子,年级略大,束发戴冠,着半臂罩衫,素面无妆,这个是谁,伯兮不知。伯兮正想着,听见一声排山倒海的呼喊:“恭迎陛下!恭迎郡主!”伯兮回过神来,原来这新生活还是要开始的,原来这新生活这就开始了。她还在发愣,手上突然传来温度,是云鸮羽携了她的手,穿过人群,走进丽黛。以前只有万俟檀牵过她的手,那个时候她也觉得温暖,觉得踏实,觉得有依靠,现在云鸮羽握着她的手,虽温柔但不容挣脱,她不敢转头看牵她的人究竟是谁,因为她不确定她所看见的便是她想要的。脑中思绪万千,耳旁欢呼声振聋发聩,伯兮眼中无光,任云鸮羽牵着受丽黛万民敬仰。
云鸮羽和伯兮立于轺车之上,云鸮羽亲自驾车,沿着御街在臣民拥簇下从西安门进了王宫,四周霎时安静下来。丽黛王宫与各国都不相同,城中有城,外城驻扎御军及禁军,内城中才是各宫室。进西安门后右转至内城南门也是正门的元天门,此门内才是王室居所。宫内建筑也和他国甚异,他国宫室都求堂皇富丽,这里的却平平常常、中规中矩。武岩在旁解释,历代乐王轻赋税,从不盲修宫宇。伯兮想着刚才进城的情景,君臣军民之间的相互信任真是百余年一点一滴才能积累来的。
大臣们送到元天门便各自散了,云氏兄妹回了各自宫殿,武岩带着伯兮琴心往王宫北角走。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停住,曲径通幽处、枫藤累垂间一扇荷绿色高不过丈大门,门匾上书“惊鸿苑”。三人进入,穿过曲折游廊,进得一排五间房舍,三正两耳。
“夫人,姑娘暂在这里安置,等大婚后再迁入焱凰殿中。侍女醉漾住在西耳房,粗活细活夫人尽管吩咐。如有需要什么,夫人告诉我便是。”武岩道。
“多谢。”伯兮颔首。
“夕食于和鳯殿中有家宴,到时候我会来接夫人。”
“你堂堂禁军统领,怎么好把时间花费在我身上,有醉漾带路就行了。”
武岩沉默片刻,点头道:“是。武岩告退。”
武岩走后,伯兮立即写信给子仁和万俟檀报告平安并询问柏舟情况。琴心在一旁整理带来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琴心带了琴和一些琴谱,伯兮带了几本书和紫芙蓉的叠扇等等。醉漾在耳房中煮水泡茶,少时茶端了上来。
伯兮喝着,觉得不同于枕霞绿云,汤色明亮,香气鲜浓,滋味甘甜,但又不确定,便问道:“这是什么茶?”
醉漾答道:“这茶没有名字。大王交代以此茶奉郡主。”
伯兮听提起云鸮羽,心中不快,让醉漾去送信,自己在屋子里乱转。房里有一小门,通向后院,院中一池塘,池中荷叶田田,池边几株芭蕉,另有四角亭一座。
琴心指着荷花池笑道:“大王真是贴心,知道少主喜欢什么。”
伯兮不屑一顾,回道:“我院子里种的是丹若,不是荷花。”
“说到荷花,我倒想起来那四枚绿蜡章,那颜色果真跟那芭蕉心一样。”
“你真是扫兴。”
“大王早已是无处不在,你还没适应?大婚之日可近了。”
“‘大王’?你转换得快,我还没嫁,你就称他为大王,我从没听你称我舅父为大王。”
琴心笑道:“可没有别人称我为‘琴心君’。”
“不知柏舟怎么样了……”
“子姓兄弟们在找,二殿下也在找,柏舟命大,应该没事的,我们日日祈祷便是了……”
近夕食,在醉漾的带领下,伯兮和琴心前往和鳯殿中赴宴。伯兮的住处离北角楼很近,角楼是乐王宫中最高建筑,登至楼上,枕霞山浮霞湖尽收眼底,风姿万千。和鳯殿离元天门很近,因此离伯兮的惊鸿苑也远;几乎是路过宫中所有宫室才到。琴心心想,还好伯兮大婚之后要迁入焱凰殿,那跟和鳯殿一前一后紧挨着。
云氏兄妹已在殿门外迎接。云鸮羽着苍青衣裳,箭袖高靴;云巧言一身艾绿襦裙,胸前一抹胭脂色的抹胸与她的双颊相得益彰。
“郡主来了!”云巧言满面含笑地走上前,向伯兮行礼。
伯兮还礼。
“郡主还习惯吗?醉漾用着可顺手?您缺什么吗?”云巧言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伯兮一一作答。
当即三人坐下,家宴开始。云巧言真是人如其名,一张嘴滔滔不绝,只要不在吃东西都在说话,慢慢地,本来脸色沉闷的伯兮和云鸮羽也都面带笑意。云巧言,是云鸮羽同父异母的妹妹,比他小了十岁,是他唯一的血亲,因此甚是宠爱。云巧言擅鼓瑟,乃三乐之一;现下她见了三乐之琴,自然是要合奏一番。琴瑟和谐,铿锵铮铮如凤凰和鸣。众宫人纷纷围上前来,听得如痴如醉。这种时候,人们总是要提及桑闲泄,老是想着要是这时他的籁声要是能从天上飞来该有多好!不可能,颖国千万里之外,桑闲泄的籁声怎么能传到这儿来。
***
次日,伯兮睡得正浓,被琴心摇醒,睁眼看琴心手中捏着一封信。
“戚渊来信!定是柏舟的消息!”琴心满脸期待急迫地说。
伯兮赶忙起身,迅速撕开信,信中只有两行字,这两行字让伯兮琴心悬着多时的心放下了:“郡主在上,柏舟已找到,二殿下定护其周全,万望放心。臣戚渊叩拜。”
伯兮兴奋得一下子睡意全无,赶紧下床穿衣。
“这下可好了!”琴心道。
“还好没出什么事。”
醉漾备下了早饭,此时叩门进来。
“陛下,早饭备下了,请用。适才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红腭来报说殿下日禺初会来拜见郡主。”醉漾道。
日禺时分,云巧言来到惊鸿苑,口若悬河天南地北地说了半天,又邀伯兮对弈。伯兮棋艺根本不精,连输三局;云巧言高兴得露出小女儿姿态,向未来长嫂讨战利品,伯兮请留吃午饭,并拿出玉泉丹来。云巧言一喝玉泉丹,连赞是跟秋露白一般好的酒,还说自己还好赢了。午饭后,她又向琴心讨教琴艺,如此一直到日央末才走。伯兮长舒一口气,心想她这样热的慢的性子,跟这样自来熟的人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味地点头微笑着应和。等云巧言一走,伯兮立即换了窄袖褙子,拉着琴心往外走。
两人出了元天门往南走,远远见武岩领着一队人过来。
武岩快步上前,行礼道:“夫人哪里去?”
“我想往南边走走,北边都走得差不多了。”伯兮回道。
“南边是禁军和御军的营房和教练场。”
伯兮一听是这样的军事重地,说道:“我往别处逛逛。”
武岩道:“夫人误会,乐国每一寸土地您都可以踏足。历代王后时常去军中犒劳将士,有些王后不管会不会武功都跟着大王一起上战场。”
伯兮心想,这倒新鲜,没在《七国志》上看到过,也是,《七国志》记载的都是些天文地理、人情风俗,没有政治军事这些国家机密。
“武岩陪同夫人去。”武岩道。
“不,你有公务在身,我自己过去就行。”伯兮道。
“本该是我陪夫人去南营的,只是没想到您来得这样快。营中布局复杂,您就不要推辞了。巡逻的话,他们没问题的。”
伯兮不再拒绝,由武岩陪着,先到了教练场。偌大的一片空地,前首一座点将台,台上站着一名女将军,一身戎装,飒爽英姿,正教一队女兵敲鼓。
“这些鼓点不同,有不同的意义,是军中暗号,现在这个是‘两翼撤退’的意思……”武岩一丝不苟地为伯兮解释着军中机密。
伯兮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武岩这样跟她说乐国军中机密,肯定是云鸮羽首肯的,她和他还没有大婚,他就这样信任她吗?离点将台越来越近,伯兮看清了那指挥的将军,正是她进城那日在迎接的人群中见到的束发戴冠、素面无妆的那位。
武岩见伯兮细细观察点将台上的人,便说道:“台上那位将军是御军统领白槿将军,是前朝大将军孤女。她率领两万人马负责都城安全,这两万人里有十队计五百人的女兵,是白将军专门训练的。白将军先前跟着父亲在军中时发现有很多事情男兵实在是做得不好,再加上她负责的是都城百姓安危,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事男兵真做不来,所以后来她便特别招募了十队女兵,这可是她的创举。”
伯兮听了,敬意油然而生。
“我手下禁军也有十队人,负责王宫戍卫。”武岩继续说道。
“那么大将军是哪位?我见过吗?”伯兮问。
“您见过,是主子。”
至今为止,只有武岩一人称云鸮羽为“主子”,她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这主子是谁,又问:“‘主子’?”
“大王。”
伯兮深深地震撼了,大陆八国中所有的君主没有一个兼做将军的,而且就算上了战场也只在营帐里坐着,绝不上前线,这个云鸮羽怎么这样不一般。
“主子十六岁便上战场了。乐国国内一派平和,土匪山寇早已铲除干净,但近几朝来,多有海上盗匪来犯,主子还是太子的时候带领众将士于沿海各地对抗盗匪近十年,几乎没有在宫中安乐度日。”
伯兮回想,难怪云鸮羽喜穿箭袖短深衣,很少穿长裳,原来是军中待久了;又想到她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海上盗匪侵扰熙定海西岸各大小城市,难不成是被云鸮羽在熙定海之外的大海就打跑了?
琴心在一旁看了许久听了许久,终见云鸮羽被提及,说道:“大王既要处理民事,又要处理军务,还要负责训练将士吗?那大王他岂不是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姑娘说得对。平时主子只睡两三个时辰,三个时辰是极限,有时候通宵达旦。”
“为了让臣民们多安睡一个时辰,自己便要少睡一个时辰,这才是王者作风。”
“夫人要去见见白将军吗?”武岩问。
“她正在练兵,不去打扰了。”伯兮道。
说着,三个人绕过点将台,后面有几队士兵在练射箭。
“我们少主是神箭手,在韶国时,可救过大王的钱袋。”琴心笑道。
“这个我是知道的。”武岩道,“我可以向夫人讨教吗?”
“我已经快两个月不碰弓箭了,恐怕……”伯兮踟蹰。
“那就从现在开始捡起来啊!”琴心在一旁催促。
伯兮点头。
武岩立即叫停练习的士兵们,让人准备好两架靶子。有些士兵刚才看见武将军过来,还带着两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原来是比武来的。伯兮的冰火蚕弓在惊鸿苑中,取来不便宜,于是就在一旁弓架上找了一个比较合手的。有人给武岩递上他专用的乌木弓。伯兮是准王后,自然是先射;她取了一支箭,搭在弓上,深吸一口气,静静看着二百步外的靶子,许久不动,好像这关系到她的下半生一样。琴心也在一旁捏把汗,乐国历代大王王后于军中威望甚高,所以少主要是想成为臣民敬仰爱戴的王后必须走出这一步,可是这乐国的一射之地怎么比央国的还要长许多,这哪像一百五十步,都快二百步了吧。琴心正想着,忽听嗖地一声,伯兮的箭飞了出去。咚地一声闷响,箭落在靶上,虽不是最正中的位置,但也没有偏离几毫。伯兮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这时候她右手无力地下垂者,臂上一阵酸麻。武岩走上前,抽箭搭弓,弹指间箭便飞出去,落在靶上,正中最中心。两个士兵分别去取两人的箭,拔箭的时候都费了不少功夫,原来是箭镞没入靶中很多。
一个士兵举着武岩的箭说道:“正中红心,箭镞入靶两寸。”
众将士一听都高呼“将军威武,将军神勇”;这箭全长二尺九寸,箭镞两寸五分,武岩这一箭让箭镞入靶两寸可不是威武神勇。
另一个士兵举着伯兮的箭高声唱喝:“正中红心,箭镞入靶两寸。”
众人听了,鸦雀无声,没有人高呼“威武神勇”,只是都看向伯兮,见她着窄袖短禙衣,禙衣外不系丝绦却围着宽两寸的革带,垂下血色玉珏,脚蹬短靴,浓密的头发利索地束着,除了一支玉笄外别无他饰。大家都在猜这位是谁,怎么比白将军还厉害,难道是新招进御军的女兵?
“武将军,这是御军的新姐妹吗?”一个士兵问。
武岩道:“这是央国郡主殿下,我们未来的王后。”
伯兮来了乐国后,见过大臣们,访过一些百姓,但还没有到过军中看望普通士兵,只有武岩手下的禁军在王宫巡逻时见过伯兮几次,但这些将士们纪律严明,平时绝不乱嚼舌根,再加上伯兮外貌上也没什么特别,所以士兵们都识不得她。士兵们看着自己的准王后装束平淡、箭术高超都又惊又喜,后来就集体跪下山呼“王后!王后!王后!……”,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少时,后面练着鼓点的女兵们也过来一探究竟。
伯兮一边说了十几个“快起来”,这些人才站起来,围拢着伯兮。
有人看见白槿过来,叫了一声:“白将军来了!”
士兵们纷纷行礼,可见白槿军中威望亦高。
伯兮面带微笑走向白槿,主动招呼:“白将军。”
白槿行军礼,说道:“白槿见过殿下。”
伯兮扶她起来,见她不施粉黛,眼中不怒而威的神情。
“白将军,殿下箭术一流,跟武将军不相上下。”一个士兵说。
白槿一听,心中暗暗赞叹,跟武岩箭术相当,那真是少有,以前只听说典国三位公主武艺高超,从没听人提起过央国郡主有什么本事,只听闻她是十九岁了都嫁不出去的老女人,看来真是真人不露相。
“你们继续练着,我带殿下去看看士兵们的营房。”武岩道。
说着,伯兮继续访南营。七拐八拐到了将士们的营地,伯兮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武岩执意要跟来,这里跟迷宫一样,要是没人带领,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营地里所有的房屋都一模一样,虽然每间门上都有编号,但数字完全是打乱的;也许有个什么规律,但一时之间根本排不出一二三四来。
“两位将军也住这里吗?”琴心问。
“是。”武岩回答,“这里所有屋子的设置都是一样的,每间住二十人,白将军和我与其他人同住。”
“将军真是好作风!”琴心赞道。
“这门上的数字是怎么回事?”伯兮问。
武岩自然知道伯兮要问这个,仍不搪塞,答道:“这里有一千一百间屋子,门上的数字从一到一千一百间有的有有的没有,有的出现一次以上,有的只出现一次,全都是为了迷惑他人。先王把营房建成这样初衷是为了训练将士们的敏捷思维,这两万五百人是乐国军队中最精锐的,不仅武力上可以一敌十,也都些谋略。”
伯兮听武岩说了初衷,心想肯定还有其他用处,猜出几分,不再多问。伯兮藏不住好奇,进了一间屋子观看,两遛木板床,每边睡十个人,只有垫被盖被枕头两尺长的箱子这几样东西,还有就是灯具书籍等。士兵营房里有书也是奇事,武岩解释说御军和禁军的士兵都是识字的。伯兮听了,暗暗赞叹,乐国政通人和、兵力强盛,百余年间却不觊觎他国一分一毫,真是君子作风;再想泽国内乱、覃国巨变、颖国边界频频遭受骚扰、央国也意欲收韶为附属国、典爰铎三国内斗频频,大陆八国暗潮汹涌,真但愿乐国不会被牵扯进去。伯兮收回思绪,见已过了夕食,早该吃晚饭了,武岩也陪她们看了许久,便要回惊鸿苑。武岩把她们送到元天门,自回南营。
醉漾见伯兮琴心回来,忙把晚饭热了端上来,并递上一封信,说是下午到的。伯兮看信封上“伯兮亲启”四个字,便知是母亲来信,坐在案边拆开信。两张纸上密密麻麻,字迹缭乱,多处水渍晕染,亦嫣红血渍。伯兮看到“汝父离去”,心中疑惑,强烈的不详预感袭来,接着便是父母亲如何相遇成亲,她如何得来;又有“物是人非”四个字让她觉得那个相遇本也许是个错误……这是个错误,她母亲这一生、都错付了,少女的情窦初开、不计名利的依赖、最亲密的耳鬓厮磨,这一切的情与爱都错付了。母亲曾经美冠九国、父亲“翩翩从容、于世独绝”,怎么会有她这样姿容平平的女儿,伯兮时常这样想——原来是这样,她本非这两位人物亲生。“二十年华,不知夫君真容,惊魂不定中再遭离弃,心如刀绞,迷津无渡,万念俱灰”,伯兮满目惊恐,眼泪夺眶而出,落在纸上,与莲絮的泪渍重叠。
琴心在一旁看着伯兮脸上千变万化:疑惑、恐惧、悲哀、绝望、无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问,靠过去看信上的内容,读到“归于灯下袒露真容,是乃泽国司户大夫伯子觞。子觞身负护主复国之任,抛家弃吾而去”,心中大震,她只是侍女,跟伯子觞莲絮两人没有过多接触,她自己父母早亡,但与伯兮十几年的相处让她很容易就站到伯兮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她能体会伯兮此时是多么地震惊又惶恐。琴心忍住眼泪,默默立于伯兮身旁,以此告诉伯兮她永远会站在一旁支持。伯兮紧捏信纸,指节发白,静静坐着,眼中无光;良久她抬起右手提笔在“母字”旁强忍着颤抖写下“二十年孤独”五个字。毛笔跌落到纸上,墨汁掩住了“不知夫君真容”几个字,好像这样一切就不是真的,她的父亲就会是伯归,而不是伯子觞。琴心见伯兮静坐良久,一味苦想,心中担忧至极,现见她提笔写字,心放宽了些;按往常,只要伯兮能做些事情,便应该是心里想通些了。这次却大不相同,只见伯兮突然握拳猛敲自己的脑门,吓得琴心赶忙去捂她的头,拳头重重落在琴心手背上,生疼。
“少主你怎么了?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话说出来吧!”琴心看着伯兮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带着哭腔说道。
“我……我头疼得很……像要炸开了……”伯兮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檀哥哥说头疼时拍两下就好了,他还说,他还说……”伯兮好像想到了什么,甩开琴心的手,冲到饭桌旁,拿起中午喝的还有大半壶的玉泉丹,揭开壶盖,仰头就灌。
琴心奔过去抢酒壶,她哪有伯兮的力气大,根本就抢不过来。
大半壶酒很快就喝光,伯兮脸色涨红,满眼血丝,她苦笑着大叫:“为什么还是疼!你不是说喝酒就好了!”
酒壶落碎了一地,伯兮一个踉跄跌坐于地,右手撑在碎片中,顿时鲜血直流。伯兮带着会心的笑看着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喃喃道:“原来比疼更疼就不疼了。”伯兮笑着,伏在地上,呆呆看着空中虚无。
琴心吓得不知所措,见伯兮倒在地上,赶紧把她拽起来,嘴里喊着“醉漾”。醉漾刚才就听见正屋里不寻常的声音,但又不能进去,只在门口站在,这下听见叫她,赶紧进屋,见满屋子狼藉,跑向伯兮。琴心和醉漾把伯兮扶到床上,醉漾奔出去找医官。琴心让伯兮右臂垂直以避免更多失血。惊鸿苑偏远,两名医官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才急急赶来。琴心又立即让醉漾去告知云鸮羽,然后便在一旁守着医官们给伯兮疗伤。
云鸮羽正在殿中看书,喻贤在一旁沉着一张惨白的脸,絮叨着:“你打算什么时候大婚?宫里早就传遍了,只是大家嘴严,还没传出去,要是大臣们知道了,又要在你耳旁絮叨‘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子嗣’……”
云鸮羽心想,你说别人絮叨,自己难道不絮叨,他打断喻贤,一阵见血地说:“你在为她的名声担忧?我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你们人人都爱戴她,但你完全不用替她担忧,她今天刚在军中立威,她的王后根基稳得很。”
喻贤叹道:“这是你的授意,武岩才对她大吐军中机密,还提出比箭。你既处处为她着想,为什么不与她大婚?她既然豪不抗拒地跟你来了乐国,自然会履行她的职责,不仅是臣民的王后,也是大王的……”
云鸮羽把书重重扣在桌上,沉声道:“我要她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妻子!”
喻贤刚想说话,武岩和醉漾一起进来。
云鸮羽见这两个人一起进来,甚是奇怪,忙问何事。
“郡主受伤了!”醉漾道。
云鸮羽先是楞了一下,随即起身,冲向殿外往北面跑。喻贤武岩醉漾三人紧紧跟着。
武岩在云鸮羽身侧跑着,低声禀告:“主子,夫人的母亲长公主殿下殁了,荷花池中溺死的。伯归和手下一干人也不知所终。央国现在只有太子监国,丧事潦草。”
云鸮羽听了,心里辗转万千,怎么会是溺死,伯归不知所终是什么意思,他朝武岩吩咐:“别提溺死的事,伯归失踪也别说!”
云鸮羽和武岩年轻男子,比喻贤和醉漾更早跑到惊鸿苑。两位医官正往外走,见云鸮羽来了,立即行礼。云鸮羽忙问伤势,得知是碎瓷片扎进手掌,伤了筋骨,得将养三四个月。云鸮羽大跨步进屋,却又怕脚步声重吵了伯兮,提着气来到床边。伯兮右手包扎着,手臂上几条刮伤也处理好,她怔怔看着头顶帐幔、眼中浸满血丝,口中喃喃自语。琴心把莲絮的信递给云鸮羽,退出房外,和上门。
云鸮羽迅速看完信,一想到伯兮要经受这样的事,心都纠起来,刚刚又得知莲絮溺死,看来是自杀的,这要怎么让伯兮知道,这能让她知道吗?还有她的出生,养生堂抱来的弃婴,不知她对此是否在乎。云鸮羽心中绞痛,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时刻守着她,让这一切都不发生。云鸮羽跪在床边,一手轻抚伯兮受伤的右手,另一手抚上她的脸颊。伯兮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云鸮羽附身凑近,只听她说:“母亲,对不起……我应该好好孝敬你的……”云鸮羽听得心痛不已,贴着伯兮的耳侧轻柔地唤她的名字。伯兮听不见看不见任何东西,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不停喃喃:“母亲,母亲,我马上回去陪你,母亲……”云鸮羽听到这儿,想到万俟莲絮已死,又恨又疼,微微抬头嘴唇轻轻压住伯兮颤抖冰冷的嘴唇。浑身冰冷的伯兮突然感受到唇上传来的温暖的热度,眼中慢慢聚起光芒。云鸮羽遇上伯兮目光,隐藏一切悲伤情绪,微笑着扶起伯兮,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脊背,想让她的身体恢复温度。伯兮静静蜷在云鸮羽怀中,无力挣脱,在这她最失落无助的时刻,只有云鸮羽陪着她,这大概就是丈夫的责任与义务,她用着所有力气说道:“我要去看母亲,请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反对。”云鸮羽竭力隐藏心中所有的疼爱和怜惜,轻轻说道:“不用了,你母亲去了。”伯兮此时敏感消极至极,什么都往最坏处想,听见“去了”两个字立即想到母亲已死,泪水盈眶,喉咙一声无声的叫喊,失去了意识。云鸮羽此时忍耐已久的悲哀爆发出来,他垂首贴着伯兮的面颊,流下泪水与伯兮的混成一行。
搂着伯兮许久,觉得她身上有了温度,轻轻地让她躺好,掖好被子,怜爱地拂开她脸上被泪水沾湿的发丝,又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出门。琴心、喻贤、武岩、醉漾还有两个医官都在门外守着。
“少主怎么样了?”琴心眼睛微红,脸上脂粉乱成一团。
“睡了。”云鸮羽说道。
“睡了?早些时候喂了镇痛安神汤都没有睡,怎么就?”
“她脑子里那么强烈的悲哀又自责的意识,不管什么药都没用。我告诉她母亲的死讯,她受不住这等折磨,昏睡过去了。”
“什么!”琴心惊呼。
“琴心姑娘,”喻贤道,“大王这样也是迫不得已。郡主要是再这么耗着,对身体更不利。长公主的死讯迟早是要知道的;如果郡主能撑过这一大劫,日后就没有什么熬不过的了。”
琴心又流出两行泪,点头默默不语。
夜空里独悬一弯残月,时有游云遮蔽,洒不了皎洁光芒。
2013-7-25 201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