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秋露白(1 / 1)
冬脂宫后澜漪榭坐落于一环形岛中央水中,四面都有虹桥连着岛,是绝顶清幽的去处。四方水榭亭亭立在点缀着一盏盏花灯的水中,雀禾花从榭檐垂下来,如花帘一般,有的垂到水面上,随着微风摆动,抚起层层涟漪。倩盼等一众贵人坐在榭中,岛上有舞姬和着琴瑟之声起舞。
“韶王,” 云鸮羽开口说话,“本王登基前就听闻大陆八国物阜民丰,早就想来开开眼界,如今终于达成心愿。贵国风景秀丽,商贾云集,华秀又是盛名远扬的不夜城,得到韶王如此礼遇,本王不胜感激,现有薄礼奉上。”他说完从身后喻贤手中接过一个金尊,继续说道:“秋露白一尊。”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注视着云鸮羽手中金尊。
“本王来与各位斟满。” 云鸮羽说着给在座的人都斟了酒。
乐国只有两样东西闻名于大陆,一是《七国志》,二就是秋露白。正如云鸮羽所说,《七国志》是乐国的一个笑话,自己人写的东西竟然不是从自己家发扬光大。这秋露白不同,是实打实的乐国稀有特产。乐国酿酒技术高超,所出之酒本就比八国的醇厚,再加上制秋露白用的是露水,尤为珍惜。大陆人只在《七国志》里见徐程把这酒夸了个好几页,但却没有一个人喝过一滴。众人自云鸮羽说出“秋露白”三个字时起就惊愕,闻着清洌的酒香,强忍着馋虫却都没有举杯。云鸮羽见大家都不动手,朗声笑,可笑到半路,他僵住了,因为他看见伯兮缓缓端起酒杯,细细闻着酒香。跪坐在身后的桧楫见状,也不顾礼节和尊卑,抬手就按在伯兮举杯的手上。伯兮笑着转头看了一眼桧楫,随即双唇触杯,呡了一小口,顿觉心扉舒畅,好像阳光刺破浓雾愁云。
云鸮羽怔怔地看着伯兮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呡紧的嘴唇沾了清亮的秋露白,还有喝酒后完那惬意闲适的神情,半天回不过神来。喻贤把酒杯举到云鸮羽面前,借势推了他。云鸮羽这才恢复常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鸮羽敬谢郡主!”此话一出,更让人吃惊,一国之君竟然自称名讳,还说明了只敬伯兮。伯兮也惊诧,冲他一笑,又呡了一口酒。云鸮羽听见喻贤在一旁叹气,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又迅速自斟了一杯,喝干后说道:“请韶王及各位畅饮!”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但也不愿意让好酒再等,举杯饮酒沉浸于香洌之中。
“乐国鄙陋,就这么一样东西还拿得出手,还请韶王及各位见谅。”云鸮羽道。
“作为大陆人有生之年能喝上秋露白已是万幸,何况又是乐王亲自送上的,本王感激万分。”倩盼说道,向四周扫一眼,最后看着琴心道:“如此夜色,如此美酒,如能听琴心姑娘弹一曲那真是最大的享受了。”
“我在乐国也听闻琴心姑娘弹得一首好琴,不知今日可否赏脸,让我一饱耳福?” 云鸮羽也看向琴心。
琴心朝伯兮微微弯腰,起身站在两个王面前,缓缓施礼。
“都停下!”倩盼冲着表演舞曲的一干人吩咐道,“把琴搬过来。”
说话间,舞歇曲停,有人把琴送了过来。琴心跪坐,指尖触弦……
伯兮一听,是《流丹》。琴心近几年尝试着谱曲,这是其中一首。
琴声载着酒香飘向水面,摇曳着花灯中的星点火花。
众人痴醉,琴心弹完琴也不给他们时间回味,立即笑着说:“琴心献丑了。”
众人被琴心这一嗓子硬生生地拉回来,都有些不爽快。
云鸮羽也笑着说:“我妹妹老说想见识见识琴心的琴,今日一闻,果真名不虚传。”
“巧言长公主乃三乐之一,乐王好耳福,能日日听到好乐曲。”倩盼道。
云鸮羽无奈摇头:“我那妹妹从不轻易给人鼓瑟,连我也不行。郡主才真是好耳福,想听就听。”
伯兮也不搭话,只是笑了笑。
“不知可有人听过颖国太子桑闲泄的籁声。”倩盼说的是个问句,但却不是疑问的口气。
无人答话,显然是都没有。
舞曲又起,众人又是几杯秋露白下肚。伯兮虽只喝了两杯,但已经有些醉意,双颊飞红,灯光下,雀禾旁,显出一股少有的女儿娇媚姿态。伯兮也知道自己醉了,不再喝酒,不时抬手拂脸想用略凉的手为烫热的双颊降温,最后全身都热了,坐也坐不稳,直想立即趴在床上睡觉。云鸮羽暗暗注意着伯兮的举动,不由地心中一颤,含笑带情的眼睛也不避嫌,直直欣赏着伯兮强忍不住的醉态。一旁的微生涘似乎早有准备一样,即使面对难得的秋露白也不多饮,只喝了小半杯,保持着清醒,时不时找机会“正大光明”地看万俟檀。万俟檀可绝不会冷落美酒,连饮了七八杯。七八杯下肚,万俟檀略感不适,浑身燥热起来;他心中大叹:好个秋露白!以前就是喝上七八尊也不醉,这才七八杯就开始醉了!万俟檀的好酒量是练出来的,开始的时候也经常醉,但后来就再也不醉,不管是醉还是不醉,他都厌恶——他不是喜欢喝酒的人,但他必须喝!要么疯要么醉,就这两条路。
伯兮大概是经不住酒香诱惑,加上醉了,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连喝了两杯。再两杯下肚,伯兮再也保持不住郡主风度了,盈盈笑着,靠在琴心身上,斜瞄着微生涘,心想这女人真是绝美啊,巴掌大的脸,不是万俟檀的巴掌,而是我伯兮的巴掌,伯兮想着伸出自己手掌张开盖到脸上——盖不住,唉,自己手上还有常年骑射练剑磨出的茧子,赶紧拿开;哎哟,那个下巴尖得跟剑尖似的,能伤多少男子的心;还有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占了小半个脸的位置,嗔笑之间荡漾人心……伯兮憨笑出声,一歪脑袋,看向万俟檀。万俟檀老早就看着她,看着她脸上千言万语,看着她憨笑。伯兮突然伸出手指着万俟檀,一个“你”字刚出口,后面桧楫腾地站起身,拽起伯兮;伯兮恍然回头看着他。琴心随即站起身,扶着伯兮,一边朝桧楫摇头使眼色;这不是在央国伯府,桧楫一个奴隶身份的侍从断不能这样碰主子的。桧楫松手,往旁边退了一小步。伯兮重重靠在琴心身上,傻傻笑道:“你好福气!”万俟檀一惊,嘴里叫着“兮……”,想站起来冲到伯兮面前,被后面的戚渊一把拽住;万俟檀按捺住心中百转千回,脸上摆出怒气,沉声叱道:“还不送郡主回去休息!这样成何体统!”琴心也承不住伯兮的重量,伯兮醉了,歪歪扭扭缠在琴心身上,两个人摇摇晃晃,桧楫在一旁小心护着。万俟檀看着伯兮嘿嘿笑着,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心里一横,甩开戚渊,三两步跨到伯兮面前,一把拽过,把她扛着就走。微生倩盼和微生涘的脸霎时惨白,云鸮羽心中也蓦然不快,眉头微皱。
伯兮伏在万俟檀肩上,拳头使劲捶他的背:“你是谁!”她说着去摸万俟檀头发,摸到冰冷的玉冠,失望之至:“你不是檀哥哥!你是谁!放开我!我叫檀哥哥来揍你!檀……”
“你再说我剪了你头发!”万俟檀打断她的酒后胡言。
伯兮如闻天雷,立即噤声,伸手护着自己头发,少时又抬手恶狠狠在万俟檀背上捶了一下。万俟檀把伯兮放在船上,跟琴心桧楫嘱咐几句又回到水榭,作揖道:“韶王,乐王,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我这妹妹醉酒失态,实在是扰了各位的兴致,万望海涵。”
众人纷纷表示这无伤大雅,继续饮酒作乐,至人定末时也都各自散了,尊里剩下的秋露白被云鸮羽赏了侍候一晚上的下人。这些伺候别人没有人身自由的五等人不知道从哪休来的福气,像看神一样看着云鸮羽离开,然后围成一圈像品上天神降一样一滴滴品那秋露白。
秋露白的香还在,琴心的琴声也还在,仍旧和着飘向水面,摇曳着花灯中的星点火花。
伯兮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禺五鼓,迅速洗漱穿衣,走到外间见桧楫正和琴心闲聊。
只见桧楫说道:“琴心,我昨夜一直在想个问题,还望赐教。”
“什么问题,我知道的一定教。”琴心笑道。
“你是谁让你弹琴你都弹呢,还是像云巧言那样不轻易给别人弹呢?给不懂音乐的人弹,你是否也心甘情愿呢?”
“你这哪是一个问题?”琴心笑道,“嗯……琴不是所有人都学得起的,如果不是少主提拔,我这样的五等人怎么能碰到琴?既然会了这个,就欣然与众人分享。所谓音乐,没有什么懂不懂,心中有情的人,必然能听音乐——谁又没有情呢?”
桧楫听了琴心的话,一阵感叹,许久后说道:“我虽没听过云巧言鼓瑟,但可以肯定她到不了你这个境界。”
伯兮刚想说话,就听门外有宫仆朗声喧道:“央国二殿下到!”随即见万俟檀一身绀緅的大氅跨进门来。琴心桧楫旋即起身行礼。
万俟檀冲他们摆摆手,对着站在里间门边的伯兮道:“酒醒了么?头疼么?早饭吃了么?”
伯兮笑道:“醒了醒了。头一点儿都不疼,可见秋露白好得很。早饭还没吃。”伯兮顿了片刻,突然问,“我醉得厉害?”
一句话说得屋里其他三个人都沉默了,万俟檀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哥哥恳求妹妹去个地方。”
伯兮跟着走,口中嗔道:“你这哪是恳求!”
“再说,再说!”万俟檀说着对欲跟上的琴心桧楫道:“你们别跟着了。”
伯兮冲他们俩点头,示意他们不要跟着。
走到宫门外,上了船,万俟檀笑道:“妹妹陪我去桂棠宫见二公主,顺便蹭顿午饭。”
伯兮先楞了一下,问道:“我昨天很醉?说什么了吗?”
万俟檀摇头:“韶王脸都气白了,你……”
伯兮赶紧摆手:“你别说了——你让我怎样就怎样。”
“真是好妹妹。”万俟檀说着打量一番伯兮,点点头:“你这打扮可以;若是太美了,微生涘更不高兴。”
“二公主才叫美……”
“唉,人都是打扮起来的——眼睛爱看的都是漂亮衣服。”
微生涘正在殿中修剪花枝,听见宫仆报万俟檀和伯兮到来,心中又惊又喜又苦涩,惊的是万俟檀竟然来看她,喜的是心仪的托付终生之人也不是不为自己所动,苦涩的是想到昨日夜宴之上万俟檀和伯兮亲密无间尽显两小无猜之情。微生涘五味杂陈,出门相迎,她见万俟檀依旧一身绀緅,大氅缓动,飘逸凌然;身边伯兮一身月白色绣绿萼梅褙衣,唯有腰间垂下的配着玄青丝绦的血玉引人注目。
伯兮屈膝行礼,满面笑容:“二嫂。”
微生涘听到这称呼,脸腾地一下红了。万俟檀斜眼看伯兮,心想:你这丫头也太过了吧,弄假成真了我可不好收场。
“伯兮昨天在二嫂面前出丑了,还请见谅。”伯兮继续说道:“我母亲老说我长不大,不成体统,本来不同意让我跟着二哥哥出来的,但王叔都答应了,她也拿我没办法……”
“你还说!”万俟檀赶紧打断伯兮的胡诌。
伯兮瞪了万俟檀一眼,扬了扬眉毛。
万俟檀轻叹一口气,走进微生涘,做了个揖,柔声道:“公主,可否在这里讨个午饭吃?”
微生涘疑惑地看着伯兮像小女孩一样撒娇,心想,也是,央国王亲中就这么一位女眷,受王子们宠爱也是平常;她忽又听见万俟檀如此温柔的声音,什么疑虑都消了,微红着脸朝他还礼,随后把他们请进殿中,并吩咐宫仆们准备午饭。
三人午饭后聊了会儿,伯兮和万俟檀便告辞;伯兮称要饭后消食,便拉着万俟檀走路而不乘船。
两个人默默走着,伯兮忽然一脸严肃地开口道:“若是平常人家还能自己拿几分主意,像我们这样的,外人看着光鲜,却拿不得一点儿主意……刚才席间,我仔细观察二公主,她是爱慕你得,她又是个绝顶美人……”
“我不喜欢她!”万俟檀硬生生打断她,一脸戾气。
伯兮有些怕,万俟檀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她傻傻地说:“你不是说眼睛都爱看漂亮衣服?她衣服都那么漂亮……”
“我用心看人!”万俟檀又冷冷打断。
伯兮转头看着万俟檀阴晦的脸,小时候耳鬓厮磨,成年后聚少离多,近日的捉摸不定全都一股脑儿绞在她脑海里,折腾她头疼,她伸手重重地敲打脑袋想把这些东西赶出去。万俟檀听见伯兮敲头的声音,心中一疼,赶忙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垂头看着她。伯兮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伯兮忍着泪水,一字一顿说道:“万俟檀,你是我最亲的人!”
万俟檀轻轻搂过伯兮,缓缓地抚着她的脊背,在她耳边轻声但坚定地说:“伯兮,你是我最亲的人!”
2009-9-28 201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