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楚和风番外：忘川（1 / 1）
楚和风番外：忘川
我一觉醒转
你一定就在我左岸
牵着手等一树桃花
——小曲儿《忘川》
那年护城河畔，桃花烂漫，宁京城内城外的人纷至沓来。
千千万人之中，熙熙攘攘的粉白桃花间，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他发现有人在看他。
他回过头，撞上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尴尬、窘迫、震惊，还有害羞……
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这样心思简单又容易被猜透的一个人。
他饶有兴致的回以微微一笑，红衣墨发的少女便红着一张脸，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战战兢兢的跑开了。
起初他也不过是把那个时而单纯的有些傻，时而又复杂的叫人看不透的小姑娘当成无数个仰慕“云锦书”这个身份的人之一罢了。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发现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敌人——那个目中无人、强得不似凡人的姬银岭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和她有些关联，他才心底一跳，费了些心思去调查她的身份底细。
这一查，倒叫他对这个“仰慕者”刮目相看了。
原来，她就是当朝丞相明静的独女，也是当年那个惊采绝艳、华盖帝都，如今世人口中默默无语、资质平庸的明皓月。
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抛光隐晦，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而她和姬银岭，又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她继续浑然不觉在无数次他故意制造的街角巷落、琴台酒楼的“巧遇”时偷看自己，始终鼓不起勇气上前来跟他讲一句话。
尽管他知道，她一定很喜欢、很喜欢自己。
接连撞见过几次这样情形的妹妹拿这件事言语刻薄的取笑她，她也只是结结巴巴无力的反驳着。
他坐在高高的阁楼之上，沏上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凭借过人的内力听着她们的谈话，一个人无声的笑了起来。
有一天妹妹告诉他，宫中一次晚宴，明静难得带着明皓月出席，她无意中发现姬银岭看明皓月的眼神，和她看哥哥你的一模一样。
原来，姬银岭喜欢女人啊！怪不得她和驸马成亲好几年了一无所出，献上去的美人一进长公主府就被扔到冷宫，看都不看一眼。
她不仅喜欢女人，还喜欢其貌不扬的女人。
妹妹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那样普通的一个人，还会有别人会注意到她，甚至喜欢她，这让他很不悦。
这种不悦，就像一直跟着自己身后的小兔子有可能会被别人的胡萝卜吸引走一样。他也没有细想，只是觉得心底闷闷的有些难受，接着便萌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姬银岭很可能喜欢她，那长公主就不再无坚不摧，我们的复仇也有了希望——我有一个计划。]
说完了之后，妹妹眼神中的震惊他完全能够理解，一直很少参与他们的计划、藏不住心事的弟弟的恼怒和不赞同他也能理解。
反正他的决定，妹妹和弟弟再怎么反对，也只有顺从的份儿。
方及弱冠的自己，虽然比同龄人成熟沉稳许多，当时也不过是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少年人罢了，所做的事偶尔尚有几分意气用事的成分。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懂事以后几乎所有的“偶尔”和“意气用事”，统统给了一个人。
[小姐也喜欢这副海棠春睡图？]
[啊？没、没有，云公子你喜欢的话，让、让给你好了……]
[小姐怎么知道在下姓云？]
[……]
[莫非，前些日子云某在琴行与琴师切磋琴谱时，小姐也在场？]
[……对！没错，就是这样，哈哈哈，咳……云公子的琴技非凡，在下十分钦佩。]
[云某表字雁回——小姐，还是叫在下雁回吧。]
[好的，雁回公子。我姓明，我叫明皓月，皓月当空的皓月，表字单单一个‘宇’字。]
当时下意识说了自己另一个名字的表字，大概也是最后一句不想骗她的真心话了吧。
又是一年桃花盛放的时节。
有一天，弟弟趁着自己身体不适，用“云锦书”的身份跑去见了她，她却浑然未觉。两人详谈甚欢，甚至约好半个月后一同前去城外踏青。
他在心中冷笑，原来只要是那张脸，不论是谁都可以吗？
她迷恋的，不过也就是那张脸而已啊……
他跟弟弟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让他代替自己以“云锦书”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继续做楚家那个身体孱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楚家大少爷楚和风，暗中和妹妹一起商量大计。
后来的后来，按照他们的计划，“云锦书”报名参加了春闱。
春闱自然是他考的，高中状元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金銮大殿之上亲眼见到了姬银岭，似乎离报仇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他的人生，早就注定应该如此。除了报仇，别的什么都不是，也都不重要。
可就在那一天，时隔多日再在皇城门外遇到明皓月，让他一瞬间有些措手不及。
她似乎等了他许久，见到他以后支支吾吾的小声开口道：云公子，上次我问你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他脑海中闪过一丝恼火。弟弟又跟她说了什么？
[我娘一直说，你在我身边是有目的的，让我不要再见你。可我这人一没钱财，二没权势，长得也就那样，哪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没想好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想清楚为止。]
他的心跳都漏了半拍。明静能够位极人臣，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
[雁回，你最近好奇怪，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你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我都要以为你有个双胞胎兄弟了。不过，你今天倒是和往常差不多……]
她居然真的能感觉出他和弟弟的不同！
楚和风眼神中的慌乱和懊恼根本掩盖不住，她却丝毫没有觉察，仍在自顾自的说着什么。
[对了，我有个东西想交给你。这个月十五那天，城南外护城河边见，不见不散。]
他开始犹豫，那个时候一时兴起的计划，究竟有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她也不欠他什么，或许，他应该放过眼前这个对他没任何防备心的人……
他没有告诉弟弟明皓月和他的那个护城河畔的约定；他终究，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十五那天夜里，月明如圆盘，他睡得很沉。
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样。
他听说，昨天她一直抱着一个木箱子在河边等，从天明等到天黑，又从深夜等到天亮了才离开。
明静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她想和“云锦书”私奔，气得抽了她十几鞭子，罚她跪在静水西楼外面一整夜。罚得太狠，当天夜里人几次都断了气，险些再也醒不过来。
三天后，明府请去了一位姓西门的神医；再再后来，明皓月终于慢慢恢复了过来。
这件事闹得太大，整个帝都人尽皆知，父亲去世以后不怎么管他和弟弟妹妹的帝君都忍不住好几次将他叫进凤仪殿询问此事。
可只有明皓月自己，再也记不得有一个人叫云锦书，也不会知道，其实那年桃花树下她偷偷望着的人，其实用得最多最久的名字不是云锦书，而是楚和风。
她这一望，就是好多年；
她这一忘，就是一辈子。
真正以楚和风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又是另外一个从冬天开始的故事了。
妹妹说，大哥，是你自己听说明相要给明皓月娶亲，所以才提出让二哥以楚家大少爷的身份和烈阳一起嫁过去的。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
弟弟说，哥哥，那天在松鹤酒楼的后院，你是故意把我支开吧？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问自己：我明明已经换回云锦书的身份了，为什么还要跑到明府去，真的是因为巧合，才让被灌了药酒送到明皓月床上的人从弟弟变成我自己的吗？
他最后告诉他们，也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计划罢了，为了到时候能够逼姬银岭就范。弟弟太不擅长演戏，还是我亲自来的好，毕竟，她可是最关键的一步棋。
他知道自己很擅长撒谎，有时候谎话说得多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一夜春宵之后，她又一次开始靠近自己，怎么赶都赶不走。
早就料到她是这样善良得有些蠢的人，可他还是觉得心烦气躁。
他换了个身份，换了张脸，就是不想她因为这张脸才靠近自己。
这次更糟糕，竟然是因为想要负责任吗？
她叫他和风。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楚和风”还是“云锦书”多一点。
当年她叫她云公子他不高兴，现在叫他和风他还是不高兴。
一声一声的“和风”，表面上淡淡的应着，心里疲惫又矛盾。
后来那些短暂的幸福和宁静，他也知道，都是假的，早晚有一天，所有的假象会被自己亲手捏碎。
她却当了真。
知道姬银岭很可能是男人的时候，他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他还在为她临死还不忘惦记着自己而心软和心疼，又为姬银岭那天夜里会对她做什么而气得半死的时候，真相便被拆穿了。
一觉醒来，又和当年一样，什么都变了。
前一刻他还想着，原来报仇之后他最想做的事是当一辈子的文弱书生，和那个一直安安静静等着他的人看遍千里烟波，万里桃花；后一刻，就被拽回了残忍的现实。
他连为了一个人费尽心力撒一辈子谎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问她：你听到了多少？
话刚出口他便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像疯了一样骂他、打他，眼睛里除了恨还是恨的时，他满脑子里都是过去，回忆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想起她叫他雁回时微微上扬的唇角；
他想起那七卷没来得及送给他的《法华经》手抄经书；
他想起她回赠给自己的那幅古古怪怪极其逼真的画；
更想起无数个午后阳光倾泻而入的房间内，她趴在窗台边打盹儿醒来，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
习惯了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掌控之中，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原来很久之前，他就做错了。
一次、两次，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就是这样一个在他眼中一直都那么幼稚又可笑的人，不管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不论他是公子如玉的云锦书，还是一介平凡书生楚和风；在她失忆之前，或者忘记以后，都那样安静又虔诚的在身后偷偷看着他。
他从未想过，不知不觉之中，铁石心肠如他，早被她那双魔怔了一般的眼睛牢牢困住了。以至于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有可能会失去，竟然会承受不住。
于是他强迫她留在自己身边，不顾她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知道自己在逼她，也在逼自己，只是暂时不想承认罢了。
他骗不了自己太久，她的状况不允许；吴霜那句“她的心病就是你”终于彻底让他清醒了过来。
厉无痕这个局外人都能冷冷的骂他“你没资格”，可他居然连后悔的勇气都没有。
她走以后，每次路过护城河，他都会下意识的往河畔看上一眼。
他总觉得，河岸边有人红衣墨发，站在一株桃花树下，静静的等着他，也等桃花再次盛开。
她眉宇淡淡，桃花眼中光芒闪烁，笑靥一如当年。
忽而一日，有公子白衣如雪，撑一把红梅折骨伞，走上前去自然而然的牵住她的手。
他和他们之间，不过隔了一条河，就像隔了一道忘川。
一个还在前世徘徊，另一个早已去往了今生。
他到死也不会忘记，十九岁那年起，有个人固执己见、一心一意的喜欢着他，喜欢了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