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六章(1 / 1)
圆林中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乐声凄美,伴着歇声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春去又春来,花开又花落;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蝶舞痴痴的坐在车厢里,痴痴的听着,风中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枯死已久的落叶,蝴蝶般轻轻的飘落在雪地上。她推开车门走下来,拾起这片落叶,痴痴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看起来却像是春日百花盛放时绿叶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冷香满楼,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里。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白发苍苍的瞎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的走上楼来。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老人持洞萧,少女抱琵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为一些平时笑得大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会将悲伤和痛苦当作种享受。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轻而震动。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朱猛却没有动。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这是不是梦?她也看到了他。她痴痴的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带走泪痕剑?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他痴痴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楼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小怜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小高吃惊的看着她,本能的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他回过头,就看见了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讲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蝶舞。这个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女人,同时也是朱猛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蝶舞。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礼。手冰冷,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你是蝶舞?”小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蝶舞麻木的点点头,自己的确是蝶舞……
小高放开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连自己唯一拥有的名字都是虚假的……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一柄血淋淋的□□。小高死了。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下。但是死也不能解脱。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小高吃惊的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怕面对他。蝶舞说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死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靠近蝶舞的身侧;在这屋子里的三个男人,卓东来是离蝶舞最近的人,他温柔的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蝶舞抬头,竟然对卓东来露出了同样的笑容:“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更何况我已经答应为你一舞……”
蝶舞的话,让朱猛惨白了脸色;她竟然要为卓东来一舞……
卓东来拊掌轻笑:“那实在好极了。如果你不跳,我反倒对两位贵客没法交代了……毕竟我可是打了包票你会跳舞的。”
蝶舞笑得如同误闯入人间的精灵,狐氅落下,舞衣飘起。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东来问道。
“是的。”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看得大多。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卓东来却耐心的问道:“那么,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卓东来笑道:“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铮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偷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因为她是舞者。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铮”的一响,琵琶弦断;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血花溅起,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卓东来却似乎没有看到,只是拾起蝶舞丢掉的匕首;用干净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随后重新放回靴筒里。朱猛如同野兽般嚎叫一声,飞身扑向蝶舞。高渐飞紧紧地握紧自己的拳头,抬头看到卓东来似笑非笑的眼神后,直接跳窗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