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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出正月,宫中便薨了一位老太妃,贾母带着邢王二夫人每日入朝随祭,又要送灵,须有一月光景不能在家。
贾琮手执刻刀细细雕琢,这是为贾琏还未出生的儿子备下的,要在寸许大小的锁片上雕出九九八十一个不同字体的‘寿’字,很花了他一番功夫。先已做了一样,送给林黛玉二月十二的生辰礼,虑及两人表姐弟的关系,便不用随身佩挂之物,而是刻了一个猫蝶嬉戏的书镇,那胖猫儿憨态可掬又透着灵性,边上些须彩色,正好雕出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
猫蝶喻示‘耄耋’,若无意外,有这件东西陪在黛玉身边,她至少不会短命。
出了书房,却有个眼生的丫头立在角落里,十三四岁,体态窈窕,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流妩媚。垂着头看似恭敬,一双眼却不时四下打转。展颜便忙过来:“二爷,方才林婶子带了个小丫头过来,说原先园里的戏班散了,将人发到各处使唤,这一个叫豆官,是给二爷的。”
我了个去!贾琮险些儿没给自己一下子,薛宝琴跳出去了,本该是她的人如今上我这儿来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见豆官跪下磕了头,贾琮便道:“既已离了戏班,从前的事儿便不必提了,也不要再想才好。展颜,你两个多带着些。”两人皆忙应了,贾琮也不看她们,一径把玩手里的白石山子:“以后就叫笑儿吧。今日且去安顿,明儿听浅墨安排差使。”
笑儿低声答应,小心退了出去,贾琮方向展颜道:“她们这班人不比刚挑上来的,身上毛病不少。你们几个多注意些,别要把戏班子里的习气也带了来,另外告诉魏嫂子,别让她四处乱走。”魏嫂子就是就是解颐她娘魏诚家的,另外魏诚家的有个两姨姐姐,便是单大良家的。
贾琮还是想得简单了些,他只当拘住笑儿,便可少沾些是非,奈何另几个却不肯放笑儿落单,笑儿自己也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
大房的院子本是旧年为贾赦成亲起造的,其时荣国夫人尚且在世,对这个从小抱大的孙子,比如今贾母对宝玉也不差什么,明里暗里不知塞了多少好东西过去。
后来老夫人去世,贾赦在母亲面前动辄得咎,府中地位一落千丈,连着贾琏生母苏夫人也被婆婆连番打压,最后郁郁而终,贾赦的心思也从惶惑到怨怼到漠然,索性砌了原本的院门,在外墙上另开了一扇。
不过,角门却一直留着的,下人们图个来去方便,贾琮平日也是走这里去瞧侄女。大房在府中不得势,门上当值的婆子便有些懈怠,时常偷着吃酒耍钱,差事多有马虎。芳官几个近日很讨了宝玉湘云等人的喜欢,就如倦鸟出笼一般每日游戏,有时便趁人不备,偷着溜到这边,来寻笑儿。
笑儿正学针线,一块绢子上半朵桃花尚未绣得,指头已是扎了三四下,赌气将绷子往桌上一摞,向解颐笑道:“好姐姐,我去去就来。”
众人都知道她从来不曾学过这些东西,解颐见她不耐,也只是好脾气地一笑:“拿来我瞧瞧。”细细说起针法。
笑儿哪里坐得住,听了几句,便急急插话:“好姐姐,我忍不住了,先让我去吧。”不待解颐出声,提着裙子便一溜烟地跑了。
解颐便有些无奈,她们学这些的时候可比这枯燥无味多了,谁手上没磨出几个血泡,也没有敢这样说停就停的。
不说解颐摇头,且说笑儿一出了房门,立时如鸟儿出笼一般,正盘算着要去寻芳官等人玩耍,就见前头有人伸头探脑,却是葵官蕊官两个,正是‘打瞌睡来了个枕头’,当下说说笑笑,同往园子里去。
这一日正值清明,府中备下年例祭祀,一早贾琏便领了贾琮贾环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至下午方回。
方下了马,便有人上来禀告:“回几位爷,方才里头传出话来说林姑娘晕过去了!”
贾琏忙问:“可请大夫了?”
那人道:“王信打马去的,想必快回来了。”贾琏便不再多问,打发贾环贾兰各自回去,自与贾琮往园子里来。
贾琮有些奇怪:黛玉前些天犯了嗽疾不假,可并不严重,如今已渐好转,怎就晕倒了?
刚走到潇湘馆门前,便听里面一片声道:“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随即就是一声泣血般的悲鸣:“这里留不得了,留不得了!”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快步走了进去。潇湘馆地方并不大,院里站满了丫头婆子们,宝玉哭哭啼啼立在门口,一付失魂落魄的模样,李纨带了众姐妹在里面看护。二人便不入内,只问:“是怎么回事?”早有管事媳妇上前,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宝玉此时尚未大愈,故今日留在家中,不曾与贾琏等同去。饭后发倦,想要去瞧黛玉,途中对着棵杏树大发了一阵感慨,又见个婆子扯着藕官吵嚷,原来藕官在那里烧纸钱,被夏婆子撞着,要拉她去见上头主子们。宝玉哪里看得下去?于是出言袒护,藕官正没主意,见宝玉替她掩饰,也便硬着口说道:“你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
夏婆子正是得理,哪里肯就此罢休,当下拣了些没烧尽的在手:“现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宝玉忙上前拦阻,猛可里听身后一声娇呼:“宝玉!”一惊回头看时,见一人珠冠绾发,杏子春衫,仿佛弱不胜衣,盈盈立在那里。不是别人,正是黛玉!
黛玉近日身上渐好,因是清明,且风和日丽,便起意出来走走,也有个踏青寻春的意思在。当下扶了雪雁,随意信步行来,好巧不巧,正撞见宝玉护着藕官,与那婆子分证:“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烂字纸的……”顿时全身冰冷,又听那婆子道:“只好说她被林姑娘叫去了。”然后宝玉点头,一腔悲苦无从说起:那起子小人嫌我便罢了,你竟也来拿着我作践!
可见你平日里千般小意万般温存,都是哄我的!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瞬间席卷了她,在这一刻,告诉她什么是锥心刺骨:“宝玉,你……你好……”可怜一句话尚未说得完全,人已经摇摇欲倒。
雪雁骇得魂飞魄散,下死力抱住黛玉,夏婆子也忙弃了藕官,上前二人合力,将黛玉送回潇湘馆,又飞也似地跑到厅上,回了李纨等人。
李纨探春等人正在听一众管事媳妇回禀事务,闻听此言,皆吃惊不小,一边通知外头赶着请了大夫来,一边起身往潇湘馆去。
问起缘由,夏婆子不敢说,雪雁却忍不得,当下一五一十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李纨等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家里谁不知道宝玉自小就对黛玉与他人不同,只道将来必定事偕的,岂料宝玉为个唱戏出身的丫头,居然连黛玉也能推出去顶缸。
旁人也还罢了,探春心下油然生出一缕寒意:前阵子还为一个指婚的流言发疯呢,这才隔了多久?林姐姐尚然如此,二哥哥心里,我这个姨娘生的妹子又能有多少份量?
忽然记起那年元妃省亲,将宝玉揽在怀中,只一句“比先前长了好些……”便泪如雨下。那时她立在下面看得只觉心酸,早听说当年元妃未进宫前,与宝玉同在祖母膝下,情份极深,入宫后亦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
宝玉却又如何?这些年并不见他对长姐有多少关心问候之语。还有兰哥儿,长兄贾珠英年早逝,唯留下一点骨血,他何曾平日里照拂一二。
她却不知,宝玉早就同黛玉说过:“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在他心里,自己同黛玉一样,也是‘独出’的。
纷纷乱乱一阵,黛玉“嘤”了一声,幽幽醒来,落下两行清泪。紫鹃雪雁守在床边,想要喂口热水,无奈黛玉牙关紧咬,哪里送得进去。
正忙乱间,贾琏兄弟走了进来,一时婆子引着大夫也到了,李纨忙带了众人避到后面两间退步里去。一时诊毕,出来开了方子,又叮嘱些事项,向贾琏低声叹道:“这位小姐先天原本不足,自幼迭经悲喜,常有愁郁难舒,多虑少眠,以致气弱血亏,损及心脉。若不好生调摄护养,恐寿元不永。”
贾琮听得眼神一闪,边上忽然闪过一个人来,一把扯住大夫:“你胡说!林妹妹自是长命百岁的,哪里来的庸医,红口白牙的咒人!”
大夫顿时皱眉,见宝玉一脸情急,也不好发作,挣脱出来道:“医家治病,却治不得命。非是老朽危言耸听,小姐已呈心血渐枯之相,为今之计,万不能再有大喜大悲,不然……”说着摇了摇头。
宝玉哪里听得进去,拉着贾琏,一迭声地道:“琏二哥,别让这老儿草菅人命,快拿家里的帖子,请了王太医来!”
草菅人命?老大夫顿时怒了,冷笑道:“太医便有回天之力么?皇家哪一年不办丧事?公子既不信老夫的话,只管去请便是。”说着向贾琏一揖,拂袖而去。
宝玉一脸的不能置信,直着眼愣了半晌,突然转身扑到黛玉床前,连声呼唤:“林妹妹!林妹妹!”
黛玉看也不向看他一眼,面朝着墙,只是悲泣。雪雁在旁冷笑:“宝二爷怜惜丫头,怜惜到不分青红皂白了!难不成二爷看那藕官比姑娘还尊贵些?要护她便护了,何苦将姑娘扯出来妆幌子!”
贾琏见宝玉举止失措,皱眉道:“琮儿陪你二哥回怡红院去罢。宝兄弟,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况且自已也有病在身上,若是再添了症候,岂非叫老太太太太在外头也放不下心?”
宝玉哪里移得开步子,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把黛玉大大得罪了,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哄得转来,只是挨着不肯走。
贾琮手上微微运劲,将宝玉拉了出去。见潇湘馆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淡淡向四周望去: “怎么,都没事情可做了么?”
众人被他看得心下忐忑,三三两两散去。院中几个管事媳妇暗自掂量:这琮二爷平日里不言不语,安静和气,还当是二姑娘一流,今日方见了真章。
原想送人回怡红院的,宝玉死活不肯,贾琮也是不想跟那几个丫头打交道,便拉着宝玉去了不远处的泌芳桥亭子里倚着栏杆坐定。
见他仍是一脸丧气模样,两眼直愣愣地,口中不停地念叨,仔细听去,居然说的是:“你若死了,我做和尚去。”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今儿这事我是真看不明白了,向来都说宝二哥最护着女孩子的,藕官是女孩子,所以宝二哥护在头里,林姐姐就不是女孩子了么?怎么宝二哥反要躲到林姐姐后面去呢?”
贾宝玉急道:“琮兄弟听我说……”
“宝二哥且不必说,让我来猜上一猜。一来呢,藕官就是潇湘馆的丫头,把事情推到林姐姐头上是顺理成章,二来家里和宝二哥最知心的就是林姐姐,所以宝二哥觉着不管做什么,林姐姐都会赞成,都会认为是对的,哪怕宝二哥拿林姐姐当了藕官的挡箭牌,也是理所当然,是不是?”贾琮一脸的似笑非笑:“还是宝二哥明知道这事情不对,又不想得罪人,才要把林姐姐推出来?”
见宝玉耷着头一声不哼,贾琮不由冷笑:“我算知道为何家里老是有人编派林姐姐了,你都在背地里给她抹黑,别说那些丫头婆子了!”
“我,我没有抹黑林妹妹!”宝玉登时气急败坏,急眉赤眼地冲着贾琮喊:“那芳官藕官一干人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还要作践她们,如何使得!”
贾琮气结:“哦,按宝二哥的意思,藕官私自在园子里烧纸还有理了?叫她听主子发落就是作践她?宝二哥觉得藕官可怜,想护住她。明儿别个丫头做错了事,宝二哥也要护着,大嫂子她们还怎么管家?”
“就说今天的事情,咱们家向有定例,每至清明,凡有父母亲人已逝者,都是打了包袱写上名,或自家请了假,或托给外院的人去烧的。不管藕官要祭哪个,她跟紫鹃说一声,紫鹃会不放她去么?就是托人,也无非多烧一个包袱罢了,何用她自己偷着摸着,好象咱们家多不近人情似的。本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倒叫她干出鬼崇来了。”文中专门提到一句‘众婆子无不含怨’,可见人缘不怎样,何况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在里面。
宝玉听了,反生起气来:“那些死鱼眼珠子,专会欺压凌逼女孩子们。”
贾琮凉凉道:“二哥,容弟弟提醒一句——你口中那些个死鱼眼珠子,是你喜欢的那些丫头们的娘或者老娘。”见宝玉一窒,又说:“宝二哥可怜藕官,怎不可怜林姐姐?平白无故叫人栽了件事情在身上,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若真按宝二哥说的去厅上回了,就大嫂子她们不说什么,那些个媳妇婆子,你保得住她们不私下里传?不知道的,还当是林姐姐写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字句,竟不敢在房里烧了,特特里叫不识字的丫头背着人在外头烧!”
宝玉低着头只不做声。
贾琮叹气:“宝二哥是哥哥,有些话原不该我说。只是二哥心里,林姐姐到底有多少份量呢?若果真是心上看重的人,那是一丝儿委屈也不能叫她受的,更别说舍得让她替旁人背黑锅?”林黛玉会伤心到晕倒,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宝玉嗫嚅着强辩道:“我想着不过是一点子小事,遮掩过去就罢了,哪里还会有人知道。”还会有人会去问林妹妹不成?他向来不喜那些个礼数规矩,林黛玉也是个不耐繁文缛节的,又向来不说那些经济仕途的‘混帐话’,他便觉着合家之内,唯黛玉是个知已,与他人不同。
贾琮一晒:“不会有人知道?那年金钏儿的事,二哥还记得么?打坏了婶子的东西?她跟了婶子那么久,连这点脸面都没?别处不说,这些年你那里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之类的坏了多少,为这个撵过人么?她到底为什么要寻短,家里上下,哪一个不是心知肚明?”连个聋婆子都瞒不过。
“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犯了府里的规矩,自是要受罚的。宝二哥若要护着她们,倒不如好好教会了规矩,让她们一开始就别犯错来的好。”
宝玉一下胀红了脸,却仍不服气,闷声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头肠子,不能照看,反倒挫磨,天长地久,如何是好!”
贾琮一晒:“莫说这些丫头,就是家里姐妹们,打小又有哪个不学规矩了?谁又是轻松的?当年娘娘进宫之前是个什么情形,回头你问问二婶就知道了!”
有些事他本不想插手,可是不说上两句,他觉得自己心里窝得慌:“宝二哥,”贾琮抿了抿唇,盯着宝玉的眼睛:“有件事我原不想告诉你的,毕竟已经过了几年了。可现在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宝玉见他一脸慎重,未知是何大事,不由缩了一缩。贾琮沉声道:“那年忠顺王府找上门来,又出了金钏的事,二叔打得你在床上躺了好久。可你知不知道,为你的事,二叔在王府跪了一个多时辰?跪到两腿不能动,被人架出来的!”
宝玉登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古板的父亲,素来视他为不肖的父亲,见了他就要骂的父亲……为他去王府长跪?
其实去年在北静王府听到的话里就有这一条儿,只是他当时心神失守,满脑子都是‘太上皇要给林妹妹赐婚’,旁的压根就没记住。
贾琮冷然道:“怎么,不信?你也知道我见过靖善郡王,他府里人当笑话讲给我听的。”当时他只想到一个词——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