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求不得(1 / 1)
雪络醒过来的时候已身在龙宫。
床边与屋顶上皆镶嵌着硕大的几颗夜明珠,弄得室内很是敞亮。她的伤口倒是不怎么痛了,用手去触摸,发现已经结了痂。
她心知这是南海的鲛珠奏效,为了她,重华又欠了潮笙的情。
想到这里,她倒是宁可他不要救她。
“吱呀——”有人进了门。她循声望过去,只看见一个少年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个贝壳做的碗。
雪络眼尖,瞧见那少年颈上戴着个铜铃,很是眼熟,回忆了一番,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那少年笑笑,走到床边来将药递到她手中,“是我。”
雪络存心同他打趣,“你这一回,又是准备来吃了我的么?”
蟾蜍精盯着她,“我倒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就怕你那位仙君又去同公主告一状。”
雪络自他口中听见重华,笑容一下子有些讪讪的,不声不响地将那碗药喝了,便再无话。
“你怎么不问我那位仙君现下在何处?”
“我与他,没有干系。”雪络敛了眉眼将碗递还给蟾蜍精。他还能在何处?左不过是在陪那位龙宫的公主。
蟾蜍精收了碗,像是漫不经心地又补了一句,“那位仙君正随着公主去看南海水族练兵呢。”
雪络听出他言语中隐约的酸意,瞅着他,“癞蛤、蟆竟想吃龙肉了?”说罢,想起他三番两次欲吞了自己。
“我的的确确是坏了公主的喜事,可你也无需这样记恨我,反而该谢我,否则公主怕是已经嫁做人妇了。”
“我并不是记恨你。”蟾蜍精在床边摆了个凳子坐着看她。“我只是想,你若死了,公主说不定便能够如愿以偿了。”
“公主能否得偿所愿,在仙君,而不在我。”雪络有点吃力地闭上眼睛。“当日是我唐突鲁莽,换做如今,你想要成人之美,我亦绝不会阻挠。”
“你我皆受这‘求不得’之苦多年,又何须瞒我?这样一直摆在心里,也不嫌累得慌。”蟾蜍精嗤笑道。
雪络睁开了眼睛看他一眼,“求不得?”
她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来,肆意笑了两下,胸腔里的气体振动着,心口都有些发疼了。“我从很久以前,便不再想去求,也不再敢去求了。”
“说来奇怪,有些念想,你放在心里不说出来,时间一长,自然就没有了。”
“哦?是么?”蟾蜍精听着她口是心非,也不马上揭穿,只替她盖了被子。
“若真是如此,当日你在南海之滨想起前缘往事之时,为何要让他知道呢?你大可装作仍旧对他一无所知,如此一来,重华仙君说不定也不会执着至此。”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遮掩。说一句实话,承认你肖想他,就这么困难?”
雪络听了他的话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她抬着声调,语气里满满的恼怒,几乎是在责问。
雪络走到了桌边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将那杯子握在自己手心。
“我肖想他,我怎么能不肖想他。”
雪络别过头去,手抖了一抖,杯子里的水溅出几滴。
“若有这样一个人,他亲手将你带离了无边无垠的孤寂。他非但不嫌你身份卑微,还怜你护你,与你朝夕相对,将你视作唯一。这样一个人,换做是你,会不会喜欢他?”
蟾蜍精眼见雪络拧眉,眼中似有泪光微闪,一时之间竟也无话。
“我一个低微的仙宠,本来连见他一面都是痴心妄想,竟还贪得无厌,落得今日下场,终归是我自己活该……”
“何必这样说?仙君几次三番为你拉下面子来南海,在他心中,断然是有你的。”
雪络听他好心出言宽慰,勉强扯出个笑来,她摇了摇头,看着那杯凉水里自己的倒影。
“你又错了。”
“忘了是哪一年,他与陆吾仙君比剑,他玄衣的衣袖被割破了。”
“那件衣裳是平定南海之乱后仙帝赏的,用的料子并非一般仙女织出来的云锦,而是混了叛将泉先的鲛绡在里头,不惧烈火,入水不濡。仙君很是喜欢,便一直穿着。”
“我在长明灯下替他补。只是泉先已经死了,手边再无鲛绡,很是为难,后来灵机一动,取了自己的头发混在线中。本以为他无从察觉,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自此以后,他将那件玄衣压在箱子最低下,再没穿过一次……”
“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他与我本就该桥归桥,路归路。”
雪络凉薄地笑了笑,原先一只压抑着的情绪一起伏,竟是吐了口血出来。
蟾蜍精眼看着她淡然地擦去了嘴边的血,然后将那杯混了血的水喝下肚去。
“他之所以屡次救我于危难之时,也不过只是因为——我是他与司命仙君之间的一个赌约。”
“司命曾坦言他养不活我。所以,他才会这样紧张我的性命。”
重新被添满的杯子又凑到了嘴边,“我几千年来都同自己说‘我不要死’、‘我不能死’,也不过是为了替他争一口气。这也是,我能替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你说他心里有我。我自玄衣一事之后,便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也再不敢有这样的奢望。”
“我时常想,如若当初未曾相遇该多好。”
“若是当初,我没有遇见他,我就仍旧是王母座下一只蜘蛛,千万年漫长岁月,从没有人相陪,也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孤独寂寞。他在瀛洲岛当他的重华仙君也好,他在迦叶寺当高僧梵重也好,都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不会体味到何为失落,更不会知道,被孤零零地抛下,一个人待几百几千年是什么滋味。”
“如若当初,未曾遇见就好了……”
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蟾蜍精怕她重伤刚好一些情况又变差,于是匆匆哄着她躺下休息。
蟾蜍精出了房门,只看见地上一碗翻了的药,盛药用的碗被海里来的风一吹,在龙宫用水晶铺就的地板上孤零零地打转……
雪络夜间醒了一次,四周暗了下来,夜明珠上都被罩上了一层黑色纱绢,仍有微微亮光透出来。
借着这亮光,她看见她的床边坐着个人。
雪络被吓得一下子清醒了,她下意识地以为那只癞蛤、蟆死性不改要趁着夜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吃掉,却在此时瞧见这人俯下身子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懵了一下,尝到自他口中渡过来的酒气。
一吻毕。重华收紧手臂搂住了她,贴着她的脸,鼻尖轻蹭她冰冷的耳廓。
雪络一动不动,只叹了一口气。
“你既不喜欢我,又为什么总要来招惹我?”
是了。重华想起来了。
自一开始,就是他先招惹她的。
最开始,就是他自己熬不住瀛洲岛上的孤独,想要找一个人陪一陪他。然后,便有了蟠桃宴之后的那一回顺手牵羊……
这个认知将他自酒带来的暂时麻痹中彻底带扔回清醒里……
雪络感觉到身边的人着急慌忙地起了身,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她对此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轻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侧过身子接着睡。
那夜之后,雪络再没有见过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