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空欢喜(1 / 1)
天是夹杂了珊瑚红的蓝,晨光熹微,林子里的鸟儿传出第一声悦耳的叫唤。
四周渐渐地转成了白昼才有的喧闹,雪络额头抵着梵重坚实的胸膛,差一些便又要哭出来。余光瞥见了窗格外日出东方的一片炫目红光,鸡鸣在千绝山某处响起来。
梵重挂着浅笑,是慈悲为怀心系苍生的宽大,整个人自骨子里透着一种不能被亵渎的干净无暇。
“雪络。时辰到了。”
蜘蛛精听了这话,如梦初醒一般回了神来。
她神色紧张,双手攥着他的僧袍死活不放。
“什么到了?什么时辰?”
梵重拍一拍她的背脊,然后又收回了,双手合十,以最是温柔的表情,同她说了句最是残忍的话。
“我即将去往地府投胎转世,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梵重此人。”
失而复得,得之又失。
顷刻之间的戏剧性转变叫雪络六神无主起来。
“不会的!你骗我的是不是?我已将你救活了,你不会死的,梵重……”
她拽着他衣襟,眉头紧锁,神情再没有了往日一贯的泰然自若,脑海里是空的,只知道眼前这人方才回到自己身边来,转眼却又要走。
“我是已死的人了,在地府徘徊许久,无奈魂魄缺失了故而不能转生为人。今日寅时,乃我的大限,若到了时辰未归地府,便是真的要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
雪络摇了摇头眼含泪光,仿是自己内心在与自己挣扎撕扯,生生地要把自己裂成两块。
她等了千年,足足一千年的时光,岁月漫长的能磨平山峰巨石尖利的棱角;能将绿洲荒芜成无边无垠的沙漠,却惟独将自己心中关于梵重的这一块碎石打磨成了长在她心里的一柄利刃,变得愈发坚韧。
断绝不得、割舍不断,总是无意间将自己弄成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却还甘之如饴。
她无论如何做不到就潇洒转头任他离去,却也再不能眼睁睁看他在自己眼前再那样惨烈的死一次。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那时候,他究竟该有多疼呢……想来也应当是比自己要痛的,毕竟她肉身还在,他确实彻彻底底地没了。
可那个时候,他最后又为什么带着心痛而隐忍的眼神看她?分明是于心不忍,想连同她的那一份一起痛个彻骨……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狠下心来,将她一个人丢在这浊世里?叫她忍千年孤苦还不够,要她自此之后,都为了他而寝食难安?
她初出古钟,迦叶寺还是迦叶寺、千绝山仍旧是千绝山,仿佛中间这段磨人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不过是她南柯一梦。
天地万物未曾变过,世界依旧也还是那个世界。
只是天地浩渺,唯独没有了梵重……
她想着想着,肩头与背脊都不自觉地颤动起来,闷闷地出声呜咽着,“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话方出口,她才想起了此时说这些已然没了意义,于是便不等梵重答她,再次问道,“那时候……疼不疼?”
梵重嘴角带了笑意,“疼。疼得很。所以今次,劳烦施主莫要再为难贫僧了……”
雪络垂下白皙的脖颈,低着头,刘海将她面上表情遮去了,显然是不想叫梵重瞧见她哭泣时候的模样。
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冷冰冰的和尚,口口声声道着“施主”、“贫僧”,雪络却知道他是存心如此——他只有变成了那个讨人厌的臭和尚,她对他的歉疚与难过大约才会少一些、内心的苦痛好受一些。
换做从前那位得道高僧的脾性,便是他当真疼的要死了也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顶多也只是一句“无碍”、“无妨”之类在那里硬撑。
他如今这样坦白地告诉自己“疼得很”,是狠下心肠来戳自己的软肋。
那人知道自己断然舍不得叫他再这么痛一次,所以才故意这样说,好惹她放他转世去;那人也晓得只有这样,世上再没了梵重这号人物,才能叫雪络真的死了心,真正放过她自己
她眼中泪水珠子一般往下坠,将其中的缘由想了个通透,原本紧攥着他衣衫的手也逐渐松了开来。
已有暖融融的阳光照射进了塔楼,便似是他舍利子的金光一般。
她扬起脸来看他,面颊上有凌乱的泪痕,睫毛细细地颤着,汹涌的泪不断下落,她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呼吸。
待到模糊的视线逐渐将梵重重新看清了,便深深地凝望他。
这是最后一眼了,一定要看清楚。
她心中有个声音这样同自己说,于是情不自禁地便抬了手去抚他的脸。
她之前有过两次这样的机会,头一次被这人的结界隔得太远,望不真切;第二次距离虽是近了一些,却被重华拦着不能上前看见他更细微的表情。
冰凉的手微微颤抖,贴着他好看的眉眼往下滑,似是要把他的面目刻进心中、融入骨血。
梵重看她,宽慰一般地笑笑。
她见了他这样的笑容,心中不自觉便隐约生出几分恨意来。
恨这人将一切表现的这样云淡风轻,像是所有悲痛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与他全然无关一般。
恨世事无常,天命所定,她拼了命想要力挽狂澜,终究是徒劳无功。
恨分别这样久、相聚又这样短暂,这一眼之后,就是诀别。
恨这一切终究只是她自己一场空欢喜。
“罢了,你走罢。”
她收回了手,将脸别到一边,带着几分果决,生怕自己再看一会便会改了主意,会舍不得叫他离开。
梵重依言转过身子,走出一丈远之后又回过了头来看她。
只见她奋力捏着拳头,抿紧了自己的嘴唇,视线定定地朝窗外望,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梵重见状,兀自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雪络听见他临走之时所念的佛偈,僵了身子转过头来看,便见塔楼里又空空荡荡,仿佛昨夜一切如常,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唯独那佛龛上的舍利子与她腕子上的佛珠都已经凭空消失了。
她靠着一根柱子颓然滑坐在地上,想起方才的那句佛偈,后脑靠着柱子仰起头,不想却是低声笑了出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她跟着念了一遍,宛然之间想起从前梵重似乎也念过这句佛偈,意思大约是劝人放下执着之类。
她知道自己对于梵重的执念太深,只是这么多年来,唯一支撑着自己活下来的,便是这执念。
那古钟下千年的镇压、日夜不断的钟声与诵经声还有闭口禅,合在一起将她折磨的不成人形,如若她一开始便放弃,恐怕早已与梵重一样往阴间去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哪里还会有如今的蜘蛛精雪络?哪里还能遇上重华与笑璋?
想起那道士与狐狸精,雪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环顾四周,此时才想起先前自己同重华说的那些决然的话来。
最后那道士怎么说来着?
“只管陪着你那位得道高僧去罢……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来强迫你了。”
哦,是了。
他走了。
走了也好,他这样高洁的出家人,本来就不应当与自己这样的妖精终日混在一处。
走了便不会浪费他一番苦心来渡自己这只冥顽不灵的妖精,自己也不必日日听他念叨什么“天下苍生”、“太平盛世”了。
自己那时候明明说了不信他的,这道士还是义无返顾地要与自己打赌,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走了好啊。
雪络曲起了腿将手臂搭在膝上,整个塔楼冷冷清清,阳光照进来,空中飘着金色的尘埃,窗格的倒影离得并不远,可她此时却真真切切地觉着自己如置冰窖,她分明是只蜘蛛啊,怎么还会觉着冷?
雪络缩了缩身子,想起大约是自己变成人太久了,连自己从前究竟怕不怕冷都忘了个干净。
她蜷起了身子将头侧着枕在自己胳膊上,翠色的瞳仁又回复成了从前的淡漠。
终于……最后又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