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无心人(3)(1 / 1)
不知几时窗外的夜雨已经停了。
空气中略有些潮湿,雨水带来的湿气重还隐隐带着些泥土味道以及青草的清香,淡淡的,就似是当年秦无心屋子里常熏的艾草。
琴精朝着暗门外望了望,隔着窗户看见已经不如方才一样深黑如漆的天色,勾起了自己的唇角。
“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
她似是又变成了初见时那个笑起来媚态横生的无心姑娘,一颦一笑之间,满是风情。
她灵活的腕子动了动,用琴弦缠住自己细嫩的指尖尔后使劲一勒,原本白皙的指上忽而被割出深深的一道伤口,可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血自那道伤口渗出来后,她又细细地将血抹在每一根琴弦上。
殷红色血珠子均匀地分布在琴弦上,似是晨光熹微时凝聚在草木上的闪闪发亮的露珠一般,此时此地看来,说不出的妖冶。
“一开始,我剖取人心,便是为了救活他。可是你知不知道,一颗心,不过只能维持短短数日。”
“他往往是第一日夜里醒过来,撑不到几个时辰,便又昏睡过去。至于移植在他体内的那颗人心,过了七日便会停止跳动……到了那时,他仍旧变成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直到我遇见你们二人……”她露出个有几分诡异的笑容来,手上动作不停。
“我发觉自己真是太傻了,见了你与蛇精才醒悟过来。妖精的心同人的心比起来,可是要耐用的多了……更何况,你是山精……”
她说到此际,终于将自己被琴弦紧紧缠住的手指从折磨中解放出来,染血的指尖隔空指向了魑魅的心口,“山精由鬼而化,心虽不跳却也不死,鬼差也不会向你勾魂……你这颗心,是颗不死之心。”
魑魅皱了皱眉,“你要我这颗心?”说罢又笑,“若是你真的要这颗心,你大可以直接夺去,挖人心脏的功夫,你恐怕已经熟能生巧了罢?为何要多此一举让我知道这么多事情?”
她指尖滴下鲜血敲在桌面上,“那个算命的告诉我,不死之心,不能靠强取豪夺而来,需人心甘情愿地奉上。”
他沉吟半晌,“你方才的故事说的的确动听,而琴声也可谓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将这颗心让给你。”
“若真是如此,就莫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她脸上笑容不改,将自己的手指收回来按在红色的琴弦上,“我对客人那位‘娘子’,下了血咒。客人还是早作计较,好生考虑一番。否则我一旦拨了弦便再不会停下,而你那位‘娘子’最终也会失血而死。”
魑魅的神色不自觉一僵。
何谓血咒?
施咒者用自身血液下咒,耗尽自身血液的同时将中咒者的鲜血悉数转换到自己身上,大约同“换血续命”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这本是妖邪至极的法子,在妖界流传了许久,只是施咒者要承担的风险太大,故而都要失传了。魑魅当了许多年的妖怪,也仅仅只是听说过“血咒”,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此时忽而想起自己当初刚刚遇上姽婳时彼此的模样,又将两人多年来的相处在脑海中滚了一遍。
魑魅隔着窗子看看将亮未亮的天,琉璃色的眸子半闭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吟说了一声,“好。”
听他应了,琴精霎时幻化出寸把长染着蔻丹的指甲,刚刚触到他温热的胸膛上,便被魑魅擒住了手腕子。
她拧着眉头去看他。
他扯起个笑容来,“姑娘莫要误会,我并没有反悔。只是……可否容我再去看她一眼,也算作是与她道了别?”
若是他没了这颗心脏便顷刻之间又成了游魂野鬼,人界生死簿上虽没有自己原来的名字,妖界的生死簿上却记着他“魑魅”的名字。
死后七日,鬼差照例要前往千绝山勾他的魂魄,引他走上黄泉路去入轮回……
到那时候……
他与姽婳,便再无可能相见了……
琴精将手自他胸前收回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之后你还不回来……”她顿了顿,指尖微微施力按住一根琴弦,“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山精颔首,起身去了。
姽婳依旧在床上躺着,屋外头雾蒙蒙的一片,他整个人都带了点清晨的凉意,往床边一站,姽婳便醒了。
她一边撑起身子起来,一边咕哝道,“你大清早的就立在床头像是我欠了你八百吊钱一般地瞅着我,是想要吓死我么……”
他却没有给她这话逗笑,反倒是捧起了她乌黑柔亮的一束青丝,“你的睡相真是太差,头发都给你睡的打了结了……”
姽婳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随它去。”说罢就要从他手里将那束青丝抽回来,魑魅却一下子握紧了,“我替你梳一梳。”
他硬是推着她坐到了梳妆镜的前头,自桌子上拿了一把月牙状的胡桃木梳子便拢了拢她的头发,一下下地梳起来。
“我还活着的时候,曾见过村中的新嫁娘出嫁……”他抢先开口,将姽婳要说的话悉数堵在她口中。
“她母亲替着她梳头的时候,会说这样的吉祥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她鸦色的发在釉色的梳齿之间滑过,发丝极细又光滑的很,总是不经意之间便要滑着逃出他的手掌,却又总被他及时地捉住。
“我觉得这样挺好……”
他还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想过会有一日与自己心爱的人厮守白头,像如今一般日日替她绾发、画眉,守着几亩农田一方鱼塘,日薄西山之时便煮一壶清茶相伴坐在院中闲话家常。
只是还没等到那一日,他便在山中丧了性命。
他之前还想着从今往后都陪着这青蛇精。
只是不出短短几日,这许诺——甚至算不得是个许诺,便落了空。
姽婳看着镜子里映出来的山精,此刻他正垂着头,纤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看不清楚脸上到底什么表情。
她从认识他开始,他便总也是嬉皮笑脸的模样,从来就没个正形,就是这样看来没几分正经的人,此时却专心致志地替自己梳着头发,恍若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情。
魑魅对着她,要么就是有几分叫自己觉得腻歪又肉麻的笑,要么就是话唠一般缠着自己与他说话,极少如现在一般这样沉默。
姽婳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他的反常,心中隐隐地竟是生出一丝不安来。
她的手绕到自己背后,握住他毫无温度的手,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喊了一声“魑魅?”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她,望着她的眼,硬是扯了个笑容出来,“嗯?”
“我们今日便回去罢。”她弯起嘴角,一派天真地望着他。
她话音刚落,他指尖一颤,手上一个失力,月牙形的胡桃木梳子竟“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魑魅俯下了身子作势去拾,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心中顿生出几分不忍来,可他不能说。
他该怎么说?
难道要他强颜欢笑着说,“姽婳,我就要死啦,以后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这样么?
难道要他自欺欺人地说,“姽婳,我原本是想一直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只是现在生出了一些变故,索性之前我没有将话说的太满,否则现在又该被你嘲笑啦。”这样么?
他在山中与她一起过了这么些年,这样漫长的岁月啊,几乎能够抹平他对人世的所有渴望,也让他和蛇精彼此之间生成了再扯不断的牵绊。
他见不得她难过,哪怕她一点点的伤心,他都不想叫她感受。
他也不想见这蛇精替自己担心,也不要她以身犯险……哪怕自己失了性命,也要保她一个周全。
纵使从今往后再没有了山精魑魅,可她活着,终究是好的。
她兴许能再找到一个什么人,在往后无尽漫长的幽幽年月里,陪着她听空山新雨、暮鼓晨钟、佛音浩渺,就像是如今的自己一样。
这一切一切,他都说不出来,于是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那柄梳子捡起来,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他十指扣得很紧,指尖都微微泛白,脸上却依旧是笑意晏晏朝着她道,“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