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无心人(2)(1 / 1)
魑魅在暗室门前站了许久,一言不发地看着室内。
一曲尽,那男子弯眉拍掌,“无心的琴艺还是半点没有退步。”
他说话很是吃力,气息虚浮,出气多进气少,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勉力将话给说完了。
“子游又在哄我开心。”秦无心笑着上前坐到他的身边,抬起他的手,脸颊贴着他冷冰冰的手心蹭了两下。
再抬眼时,他已经重新阖上了眼皮。
秦无心伸手贴着在他胸口处抚了抚,半垂着眼帘,用温柔至极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三郎……”
魑魅看着暗室中所发生的事,尚未来得及理清思路,天际中已经又是电光一闪。
待到雷声轰鸣而落,他将将欲转身离去,却在此时听见秦无心坐在床边背对着自己冷声道,“曲子都已经听完了,客人还留恋不愿就此归去么?”
山精被捉了个正着,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让姑娘见笑了。”他眉头微微挑起,话锋一转,“只是……无心姑娘硬是留下他这么一个活死人的空壳子,又有什么用呢?”
秦无心听了这话,忽而便笑了,回过头来看着魑魅,“活死人?”她挑起一边眉毛,“呵呵。难道客人觉得,那些人心,我都白挖了么?”
她的笑容不改,却在此时此地诡异的气氛中显得阴森森格外慎人。
魑魅大惊。
他之所以讶异,并不是因为她承认了自己便是那个“专吃人心的妖精”,而是因为自己与姽婳从开始遇见她,到现在为止竟然谁都没发觉秦无心原来并不是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山精问了这话,心中开始暗暗地盘算。
秦无心能将这事瞒的滴水不漏,恐怕道行不浅,若是自己贸贸然地同她动手,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况且自己也不知她让自己看见这些究竟有什么目的,不如暂时先按兵不动的好。
“时辰尚早,客人不如坐下来,听无心说个故事。”秦无心说罢重新坐回凳子上,动了动手指,正对着那张桌子凭空变出一把椅子来,朝着魑魅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到他坐定,秦无心便低下了头,指尖勾起琴弦奏出第一个音。
此时,烛光跳了跳,晕开的橘色光影之中渐渐地临空浮出一幅画面。
魑魅细细一瞧,画面中出现的正是这室内的二人。
曲子开头悠扬明快,二人在繁华的离歌相遇,到了曲子后半段节奏便渐渐地慢下来,如泣如诉,魑魅最终瞧见的,便是秦无心服毒自尽以及魏子游惨死的情状。
魑魅看完了这出琴声谱出的旧戏,这才明白秦无心初时遇见他与姽婳,实则并没有说谎。
她的确是因为十岁时家乡瘟疫,而被双亲带着背井离乡。只是他们最后落脚的地方并非千
绝山下,而是离歌。她当时怀中空空,父母又双双离世顿时所依,留下的仅剩她的那尾独幽琴。
秦无心到底是个倔强的女子,凭着自己当世无双的琴艺上了鸨母的画舫,她只靠着自己一双手替自己讨生活,却也在那烟花柳巷之地想尽法子活了下来。
她生性高傲,纵使是在那污浊之地,也搓不去她一身的傲骨,折辱不了她分毫。
这女子于情爱之事亦是如此,她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可一个魏子游,却偏偏能够叫她放低了自尊,低眉顺眼,心甘情愿地俯首帖耳。
而到了最后,她徒留的一点点尊严都被这人在不经意之间踩在脚下碾碎了成为泥土尘埃。
可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碰上的偏生是魏子游——这个人被众人捧在手心里;这个人只是弯眉一笑,就能让她的天都变成亮的。
“一物降一物”这话所说的,是不是便是如此?
秦无心弹完了曲子之后,那光影中的画面便又渐渐地淡去。
“……你不是……死了么?”魑魅犹豫一番,终究是问了这话。她身上并没有鬼气,眉间也没有黑气缠绕,一点不像是死人。
“我不是她。”她的手掌抚着琴弦,“这故事还没全部讲完。”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声续道“真正的秦无心早已在春分的那个夜晚死去,她服了毒又纵了火,分明是存了心要寻死。”
“你眼前所见,也不过只是她的躯壳罢了,她的心——早已经死了。”
她这话是不是一语双关,这个“死”究竟指的是她对魏子游彻底失望还是她的心脏再不跳动,魑魅皆无从得知。
“你不是秦无心。那你究竟是谁?又为什么占了她的躯壳?”
“我的本体本来栖身于这尾独幽琴之中。”她指尖轻轻地掠过琴身上的裂纹,“五百年时光使我修成了精。”
她腕子轻轻一动,又是一串琴音散在空中。
光影中又出现一幅画面,依旧是秦无心画舫上的那间房,可坐在琴桌后的女子却分明不是秦无心。
那女子头上梳着垂挂髻,大而圆的眼珠子闪闪发亮,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淡淡的灵气,她笑意盈盈地望着魏子游,声音甜糯,仿佛是琥珀色扯不断的麦芽糖一般。
她将手肘支在琴桌上,手托腮微微歪着头,带着笑意喊他,“三郎。”
魏子游半倚着房中铺着虎皮的一张美人榻,似是而非地笑着,“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说完了这话,又自嘲一笑,“我忘了,你是一尾琴,又怎么会有名字?”
“我有名字……”
他点点头,没等她说完又道“你当真喜欢我?”
她脸上笑意不改,“是。”
“可是……你没有心啊……”他似笑非笑地说了这话。
琴声骤然停住,魑魅看向她,发现她眼框里储着泪,她微微一颤眼睫,睫毛上都似是沾到了晶莹的露水。
“方才幻象中出现的那女子,便是我原来模样。”
她说话之间,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魑魅此时终于理清了头绪,“魏子游知道你是琴精?”
她点点头,继而又道, “他本已死了,我找到他时,他的身子都已经开始发硬。我将他的魂魄锁在他身体内,到极北之地夺来千年寒冰以保他身体不腐。”
“我心如死灰之时,在街上撞上了一个算命的瞎子。”
“他虽然形状疯癫,却是料事如神,竟然一眼洞穿我的难处,教我剖心续命之法,最后叫我从离歌不断往南走,遇见第一座山后就此停下,他说我会再在那里找到一颗不死之心,将魏子游救活。”
“我一直走,带着魏子游与寒冰床,遇上的第一座山,便是这千绝山。”
魑魅听到这里,微微颔首,仔细寻思了一会,又将自己心中疑惑提出来,“你说魏子游那时候已经死了……既然如此,你何不用自己本来面貌示人?为何还要顶着秦无心的面孔?”
她沉默半日,不想到了最后,竟是眼含着泪花笑了出来。
“谁都以为魏子游风流成性,心上从来不会有什么人……可是,这也终究只是旁人的臆测,谁又会想得道……他心里还真是给她留了个位子呢?”
魑魅想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她”,说的是秦无心。
“我自第一日开始替他换心,他迷蒙转醒时,喊出的,却是一声‘无心’……”她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眶里的眼泪被压下去一些,嘴角却还是翘着。
“你甘心么?”山精曲起了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发出“笃笃”的响。
她凄然一笑,吸了口气仰起脸,隔了半晌望向床上呼吸都微弱的魏子游。
“他想是谁……便是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