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胡澜山月(1 / 1)
“喂,我们这是下山吗?”杨若岩狐疑地四处看看,山中已薄雾暝暝,西去的太阳照不到山阴的小路上。饥肠辘辘、衣衫不整的杨若岩实在是归心似箭。可跟着前面的这位救命恩人走了半天,只觉得海拔越来越高似的,不像是下山,倒像是要登顶。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下山的老路在那边。”白衣男人用手一指相反的方向,白云深处。
“啊?那——”
“如果你不怕有图圣国的巡兵堵在路口盘查,你也可以走那老路。”杨若岩噎住。
半晌,愤愤地咕哝一句:“我又没说要走那条路!我知道下山的路多着呢——”
“是吗?”那人语气淡淡,也不逼问她知道走哪条路。只等得杨若岩自己很没底气地又补充一句:“当然是了。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哦?听起来是句很有道理的话。”男人把视线再次投向她,眼含似有又无的笑意。
“嗯,鲁迅说的。”
“鲁迅,是谁?”
“是吾友。”杨若岩没好气地说。她能感觉到这人有居于自己之上的优越感,人家救了自己的命,人家是高富帅,人家不是路盲!好吧,咱们倒霉,迷了路,欠了人情,还得依靠人家领导着下山,只得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
山路崎岖,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一段上一段下的,颇费体力,有艰难处甚至必须紧紧贴在石壁上挪步前行,真是步步惊心。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暗了,更暗了。山中的风格外森凉,衣服被风吹得半干不干,整个人从内到外冰冰凉凉的。峨眉月一弯高高在头上,满天星斗如盈盈的宝石,璀璨夺目。如此美好的夜晚,自己却是在如此狼狈地逃命,真是可惜了这良辰美景。杨若岩伸手接一捧山崖上流下来的山泉,手中水里也有繁星点点,她用泉水洗了洗自己的脸,双手举起来把松散的发髻索性打散,乌黑的秀发顿时垂落在背后,她很娴熟的把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宽大的袍袖滑在臂弯,露出白皙似雪的纤长手臂,临水而立的女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美好。这手臂竟然能举起铁叉狠戾地插向一个男人的脚背?是她干的?她在这胡澜山的月色里,用清泉洗净尘埃,素颜朝天,气韵如菊,先时面对身后追来的强敌,眼神决绝勇毅毫不迟疑纵身一跳的人,也是她吗?白衣男子的眼睛里交叠着那些影像,说不清对这个女人的感觉,她有如此刻,就站在自己不远处,但你还是无法把她看清楚。杨若岩梳洗罢,坐在一处山石上喘气,看着天空感慨,那男人在身后看着她也在感慨,少顷,忍不住开口问她:
“你还能走吗?”
“能!怎么不能?现在走吗?”杨若岩被他一问顿时将目光收回,眼前这步田地,不向前走,还能回头吗?这男人不是觉得自己走得慢想丢下自己这个包袱吧?看着对方的圆睁的眼睛格外明亮清澈,又流露着一般女子所没有的倔强,孩子般天真的任性的倔强。
“歇一会儿再走吧。”白衣男人也坐在另一块干净的山石上。
“听你的。你说走就走,我没事。”杨若岩努力表现出自己精神依旧抖擞的样子。肚子却小声咕噜咕噜抗议着,杨若岩不动声色地用手安抚,心里咕哝着:回去大吃特吃,回去一定好好地大吃特吃……自己带的干粮早就奔命的时候跑丢了,真是饿呀!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许是腹中无食的时间长了,她原本就有的胃病有卷土重来攻城略地之势,先时集中精力地走路,感觉还不明显。这会儿坐在这儿休息,倒真是感觉到胃里似有猫爪子在抓挠。一瞬间,她竟然就汗流浃背。
“走吧!”男人起身叫她。
“哦,好。”她不动声色地忍痛站起。把腰间的衣带束得更紧,提步向前跟着。
她鬓边的发因冷汗涔涔而贴在耳畔,脸色很难看,只是提着气,努力向前走。呼吸声越来越重,脚下开始磕磕绊绊。
前面的人发现她的速度慢了,呼吸重了,以为她是疲累了而已,并没有在意,也没回头,只是速度稍稍放慢。又走了一段时间,终于觉得不对,前面的男人忽然停住,转身盯着她的脸,“怎么了?”他发现这女人出了问题。
“没事儿……”她喘气,不能多说一个字。
男人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她想甩开却没有力气,眼神中已是有些迷离,意识渐失,两耳轰鸣,耳中进水一般听不清男人的声音,只听见自己最后还说了一句:“我能走,你等等我。”她可以很勇敢,但是跟随这个男人让她感到很安全很放心,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他的承诺,似乎只要他在前面走,给自己一个背影就好。如果没有了这个背影,让她一个人在这山里摸索,她一定会感到孤单绝望。
杨若岩是不知道自己跌落在这人怀中的,也不知道那人用了极大的力气准备接住她,却不知道她的身体竟然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柔软的,而不是坚硬的;纤薄的,而不是强壮的,隐在宽大的衣袍中,触手而及的身躯是这样的超出他的意料。男人顿时心中颤抖一下,目光流动如水。
躺在青石上的她睁眼时只见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某种不解的疑虑注视着她的脸,她一抹鼻尖的汗,用力挣起身,努力朝他展开一个无所谓的笑:“没事没事,我是饿的。没有关系……”几分钟前这女人跌落在自己怀中时,那男人看她的样子以为至少要半个时辰她才能缓过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起来了,竟然还笑得出。男人愣住了一会儿,急忙按住她的肩,“你先别动,身上有针!”
“什么?哪儿啊?哪呢?”杨若岩突然往自己的“关键部位”看去,脸色由苍白转为通红。韩璃被她搞得哭笑不得,这女人的神经是长多了吧?
“你看哪儿?”他好笑地问。
“我,我……我哪儿知道在哪儿?”杨若岩看看自己胸口衣带都完好的,于是放心,也于是脸更红,红得连脖子都似乎变成红的了。尴尬,真尴尬!
那人伸手在她的手腕处一按,另一只手轻轻捏住银针,轻巧地拔出。再如此在另一只手腕上拔出。
“你感觉好点儿了吗?”他问,并没有看她的窘态。
“唔,好了。”
“你感觉不好有多久了?一个时辰?”他抬头问。看她的脉象,至少有一个时辰吧,这女人竟然一声不吭,跟着自己又走了这么远。看着她像是安慰自己似的笑着,说不清自己的心底那根弦又微微动了动,毫无来由地紧了紧。
“没有多久,”她笑,
“我在问病,你不用这样敷衍。”男人有些薄怒的语气。杨若岩顿时收了笑,老实地答:“哦,那行。我是……胃痛,痛了一个时辰,很严重。请郎中给诊治一下,看看能否活过今夜。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算了。”杨若岩一脸认真地看着他的手。按在她腕上的手抖了抖,估计是没想到有人在这样的时候还能开得出玩笑。半晌,盯着她的眼,吐出一句话:“姑娘看来病得不算严重。”
杨若岩又没心没肺地裂开嘴。这回嘴唇有点儿疼了,有些脱水的嘴唇裂开小口。她用手背抹了抹,忽然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叫杨若岩,外乡人,流落在此的。”
不等他反应,她继续说:“今天真是我来到这里后最倒霉的一天,不过,也是最幸运的一天。”
他精亮的眸子闪着光,静静地听她说话。
脑子里回响着她那句:今天也是最幸运的一天。也许她还应该说上一句,幸运是因为遇到你。
她没说出来,但是眼神温暖真挚,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了。
韩璃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就仿佛是听到了人生中第一次被赞美,真诚地不卑微不谦恭无欲求无准备,坦坦荡荡,自自然然,却字字敲打在他的心头。
“我叫韩璃。”说完他就低下头不再看她,拿银针在她的手腕上不同的位置扎了下去,手法更轻柔,娴熟地好像他每天都在做这个,杨若岩顿时起了好奇心。
“你学过医术?”
“没有。只是和一位奇人学过几天经络穴位治病的道理。”
“不会吧?”杨若岩手抖了抖,忍住一句话没说,这人研究了几天经络穴位就给自己扎针,不会出医疗事故吧?
“你想说什么?”他沉静的眸子看着她。
“啊?也没什么。你……从前给人扎过针吗?”怯怯地问。
“你是第一个。”
“啊?那,那,我可真……荣幸。”杨若岩勉强维持着淡定的表情,控制着收回伸出去的手的冲动。
“别动,你一动我找不准穴位。”
“要不,那什么,就这样吧?你看也辛苦你这么半天,真不好意思!”杨若岩绞尽脑汁想让这个热心但是没谱的大夫停下来。
“别动,快好了。”
无语。杨若岩认命了。
然而,就在这个无证行医的大夫收拾好自己的医疗器具后,仅仅一柱香的时间,杨若岩的状况竟然奇迹般的好转,在杨若岩上辈子的经验里,一般这种情况是需要输上几瓶液体才会慢慢好转的,一个只期望别被人扎了死穴的病号,真心地狂热地崇拜祖国古老的医学了。同时,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古人的虚伪,这个家伙原是谦虚过分吧,什么“学过几天”,八成是骗人的,自己傻乎乎地被他吓得一直提着心!不老实,不忠厚!她用眼神飞了两把刀子过去,可韩璃并不看她。她坐起来,靠在一棵树上,半晌没有一点儿声音。
韩璃觉出她的异常安静,走过来,她不动,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不动,韩璃顿时有点儿慌张,刚才还好好的,表情丰富得很,话也多得很,自己给她治疗过了这些时候,按理说应该更好些,怎么她不动了,不说话,也不睁眼?自己没有动她的睡穴呀?
“喂,你怎么了?”他急忙按住她的手腕。她还是不动。情急中,他的手伸向她的脸,要探她的鼻息。手竟然有点儿抖。
“干吗?”杨若岩突然睁眼,圆圆的眼睛里藏着奸计得逞的笑意。韩璃顿时明白她的无厘头恶作剧。
“看来你精力还很充沛。”他语气里冷冷清清,不怒亦不喜。
“哈哈哈,”杨若岩自顾自笑得开心,“苦中作乐嘛!你这人,真没幽默感!”
没有幽默感的某人还是不理她,她自觉无趣,也不再说话了。安安静静的两个人,在一株大树底下,一边一个不远不近地坐着,各想各的心事。韩璃在想什么,杨若岩是不知道的,她探究地侧目看他,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面部一侧的线条如此完美,就如同少女时代杨若岩第一次看到希腊美男的雕像,而那眉宇间又写满东方男子的柔和与温暖。是的,此刻,闭上双目的男子让她感到温暖安然,就如同曾经,异世的那个她暗自爱恋了多年的男子,也曾在一个雨夜给过她那样的温暖。想来,她已经离开熟悉的世界太久了,虽然那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对一个男子表白,但是她还是期待着的。山中鹧鸪声凄然传来,“不如归去”,一下子就让她湿了双眼。
“不如归去,”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韩璃转头看她,发现她神情不似先前,感觉到韩璃的目光,她也没有掩饰,只用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再放下来的时候,忽而泪流满面。
“我想家了……”她努力地忍住眼泪。
“我们明早一定可以回去。”韩璃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伤心。
“回不去了,我也许再也回不去了。”她仰头看那弯月亮,眼睛湿漉漉的,“如果,如果妈妈是月亮多好。她一直能看着我多好。她总是不许我走,不许我到离她远的地方生活,她总觉得我应付不来。我和她吵,和她闹,我想摆脱她的管束,我想过新奇的生活,我每一天梦里都在想着逃离。结果我果然离开她了,老天爷惩罚我了。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想念妈妈的杨若岩忘记了身边的韩璃是谁,她甚至连“妈妈”这个称呼都没有改作“娘”,但是韩璃懂了,他懂她此刻的心情了,因为他也曾在月夜不眠,想念给他束好发髻微笑看他吃饭的娘。
“我娘已经不在了。”他忽然轻轻开口,“她走的时候笑着拉着我的手,说她会一直看着我的,就像天上的月亮。死者已矣,生者要走好自己的路,这就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慰。”
他的话音一落,杨若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快把自己的鼻涕眼泪收拾起。干吗要在人家面前哭鼻子呢,真是的,自己哭不要紧,还勾起了人家的伤心事!死生契阔,在这样的时代,肯定是寻常事,战乱灾害且不说,但就医疗水平而言,小小的毛病也可能导致身亡,哎,他娘,他娘一定是美人啊,美人薄命!
“对不起啊!”杨若岩内疚了。
“没什么,”韩璃面上还是平静如水。
“你总是这么冷静吗?”杨若岩看着他感叹。一个人年纪轻轻,怎么能修炼成如此沉静如海?他淡淡一笑,不说话。翘起的唇角弧度优美,整张脸如同朗月,让杨若岩不由得又想起他先前带的那张丑陋的假脸,需要伪装自己的人是活得很累的,他的生活一定有别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像他这样的人都如此,看来人活着都不容易。平凡如自己,经历这么多劫难还能在这里沐浴星月的光辉,难道不值得感恩吗?
“把你的手给我,我又想起了几个应该下针的地方。”韩璃神色不动地说。
“啊?哦。”杨若岩狐疑地看他,什么叫又想起来几个地方?合着这位神医是想起来几个地方就扎几个地方?还是没谱?崩溃!
韩璃的神情又全然是认真的,杨若岩只得又把自己的手伸出来给他,几针下去,杨若岩又不动了,不说话也不再睁眼。韩璃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没有反应。他嘴角弯起,很好,这次真的是昏睡了,当然是他那几针的功效。
韩璃站起身,轻轻把这个已经进入梦想的女人抱起来,又扛在肩上。没有看她的脸,目光沉静,注视着前面的山路,他要早一点带她回去,山里太冷了,虽然他真的有点儿留恋刚才的感觉,和她同坐一株树下,听她絮絮说着自己的忧伤,说完了还能自己重新拾回明朗的坚强。真的,那一刻,他真的不急着走了。
杨若岩并不知道这一切,忽如其来的睡意顿时席卷了她,她如此信任这个其实并不熟识的男子,结果被他“算计”了。当然,如果她还有意识,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不会同意被他扛下山去的,这也太尴尬了!而她的不同意,显然这个男人早已料到。
睡梦中杨若岩感觉被人温暖地拥着,舒服极了,就像是冬天的羽绒被里,又仿佛在海上,飘呀飘的,她的梦就那样美美地,一直做下去,直到在自己的床上醒来。醒来的一刹那,她下意识地四下里找那个身影,没有,自己的卧室,还是那个样子,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真的做了一场诡异的梦。但是,那不是梦,她清楚地记得所有事情,还有自己此刻快要散架的身体,都告诉她不是梦。她明白自己被送回来了,睡了多久?不知道。那人呢?也不知道。桌上有字条,她赤着脚就跑下去,看到俊逸潇洒的字迹:
醒后先煎服此药剂,再少用流食,少食多餐,望可痊愈。
她握住这张薄薄的纸,一时间有些恍惚忐忑,他真的来过这里?那个风神俊逸的男子,竟然进了自己的闺房?自己竟然毫不知情,昏睡不醒?自己原本睡眠极浅的呀,这是怎么了?自己睡觉的样子也被看了去了?哎呀呀,哎呀呀!她牙疼似的吸着气,不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