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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点点头,“你这般想便好。”
“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他要杀我,那也是无可奈何。”阿柳涣散的眸中有些恍惚,“谁叫我喜欢他更多一点呢……”
我拉拉她的被褥,“你先歇着吧,放心,我不会伤害他的。”
阿柳睡前又低低絮絮说了一些往事,她和明翳的往事,她说得断断续续,低哑虚弱的声音里却透出喜悦和甜蜜。
她说,她追这个男人,已经追了三世,前两世无疾而终,这一世她累了,如若不得,她宁愿死在他手上。
她说,偏偏这一世,他乃得道高僧,这世间唯一能祛除魔的凡人,肃帝诏令捉拿天下所有妖魔,她看见他的时候他正降魔归来,被百姓簇拥着夹道欢迎,那个时候仿佛所有的鲜花和光芒都在他周身跌落。
她说,她天天缠着他,被他的道法打中就先回去疗伤,好了再来缠他。他打坐时缠着,布道时缠着,讲佛时缠着,睡前也缠着,她厌倦了前两世用人的方式来喜欢他,这一世,她做魔。
她说,她终于瞅见机会对他使坏,她对他下了最毒的春`药,一夜`欢`好,她满意得紧,代价却是他看破她的真身,寻到花楼捉拿她。
她说,她心甘情愿的。
阿柳最终睡着,眼角一抹泪光,我伸手拂去这滴泪。抬起头,黑暗中,明翳站在旁边。
我看着他,他看着床上的女人,目光明灭不清。此时我封去他所有术法,自然伤不得阿柳,我说:“你可知我是谁?”
明翳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她唤你王上。”
他的声音如佛寺的钟声,回荡在夜里的屋内。
我笑笑,“我觉你不怕我。”
“出家人看破红尘,无欲无求,自然无所畏惧。”
我看阿柳一眼,“我倒觉得你有畏惧的。”
明翳不言。
我将手指指向心口,“这世间,无论仙妖人魔,这里都是一样的。”手指握成拳,我拍了拍,“都是一样的。”
第二日阿柳醒来气色好了些,见了我又是道一顿谢,我说:“这些都是顺手,我来寻你,本想问一件事。”
见她抬眼,我便将小仙吴宪安拜托于我的事说上一番,阿柳听罢若有所思,我瞧她神色,道:“我想你于人间流浪数百年,多少总有些晓得,关于暗辉将军,你可是有眉目?”
阿柳脸还是苍白的,她说:“未曾听过。”
“暗辉将军乃吾族同胞,若是能助他渡情劫,破魔障,算是功德一件。”
阿柳先是低头,再抬首时目光中多出迷离:“如若他渡不过呢?”
“渡不过,元神重回阿鼻地狱焚烧。”我答,“如若有消息,知会我一声便是,至于明翳……”我瞧了眼她身后房内打坐诵经的男子,“我封他术法十二个时辰,这十二个时辰,你自己想清楚,走,或留。”
阿柳俯首,“多谢王上。”
别了阿柳,我离开村子,立于山头转身向下望去,村子袅袅炊烟的轮廓松松散散呈现在视野中。
“初九。”
我出声。
须臾,一缕黑烟,男子于我身侧现形,“在。”
“派点儿手下看住这个村子。”我盯住昨夜住过的二层低矮客栈。
“是。”
阿柳最后迷离的眼神在我眼前晃了又晃,她有所隐瞒,我晓得。
既然断了线索,我吩咐下去后径直回魔族黎王府,饮茶吃食好生歇了几日,总觉日子久了,愈发懒惰,庭院里的樱花木落了满地花瓣。
春困,我睡得昏沉,其间小仙吴宪安托茶羽鹤送来书信,先是将黎烨王歌功颂德完毕,又将寻将军急切之心表一番,以问安作尾。
暗辉将军之事初九一直在查,以初九的能力,我晓得短日内将有眉目,却未料到这么快。
过了很多很多年我依旧在想,倘若当年我没有出手,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我是冲到阿柳所在的村子的。
那日正是夕阳时分,哀绝鲜艳的黄昏摇摇欲坠地涂抹在山峦之间,那暗沉橘红的光芒将满地的血迹照得闪闪发亮,呈现出厚重而诡谲的色泽。
死气,鲜血,尸体,鸦鸣。
我站在村落门口,整个村落已经感觉不到人息,我一直以为这个村子人烟稀少,原来一个个这么躺在地上,已经没有我落脚的余隙。
妖气。
太浓的妖气。
整个村子,是被妖群扫平的。
浓郁的血腥味儿与腐臭味儿充塞鼻腔,我握紧双拳瞬步到客栈前,这座屋宇已经被烧毁一半,断壁残垣,夕阳的血色光芒落进屋里,荒凉而寂静。
在那里我看到了明翳。
他跪坐在残破地板上,佛珠泼洒在四周,黄昏披落他半身,他俊美淡漠的面庞埋在阴影中,身子微微佝偻,如同一支苍老枯木。
他垂眸,默默注视怀里的物事——是个人头,乌黑的头发长长,血污沾满他的衣襟。
女人的头。
我一步一步走到明翳身前,尚未靠近,男子低低的声音在空气中飘忽着,“我一生杀妖孽过多,今遭报复,本是因果报应。她却将我藏住,化身为我的模样,被它们吃尽。”
我咽咽喉咙,闭上眼,“她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男人缓缓抬起脸来,眼眸依旧澄澈空清,却未有一丝光,死去一般。
他瓮动嘴唇,至始至终,他都是平静的,“她说,她是我的劫。”
字句随风散去,我颔首作揖,“伏曦,见过暗辉老前辈。”
明翳仿佛没听到一般,复又低头,默默地凝视怀中的人头,曾经他的眸中是众生普度,如今单留她血肉模糊的面庞。
直至夜深。
他一动不动,好似化为石雕,我静静立于他身侧,夜里的寒风卷着血腥的湿气吹来,忽而浓黑天际破开一缕光,华光之中两位仙童踏云而来,款款落下。
“恭喜暗辉将军终渡情劫。”两位仙童行礼,稚声齐道,“凤舞神女慈悲,如今魔障已破,至此之后暗辉将军不再受地域业火之苦。”
其中一位伸出白嫩小手,一粒仙丹于掌心闪烁出仙光,“还请暗辉将军服下仙丹,回归本尊之身。”
明翳面无表情地抬头,半晌,冰玉般的面庞间裂出一丝笑,惊心动魄。
他捻过仙童递来的仙丹。
“何为魔障?”
他轻轻地问。
“你们且诉我,天地且诉我,何为魔障?”
那抹魔邪的笑容宛如地狱里盛开的花,顷刻间被业火焚烧灰烬。
二位仙童不答,眉目平淡如老者。明翳定定看着他们,尔后伸出手,他的手属于一介僧人的手,素净,白皙,修长,轻微用力,金光仙丹于他指尖化为齑粉消散。
仙童皆是微惊,明翳笑着,搂紧怀中的人头,将两指摁在自己的锁骨间。
“如若这为魔障,我暗辉——愿永生永世,被这魔障所束缚,焚烧殆尽。”
那个时候,我眼见明翳自断心脉跪倒在地上,他的双目徐徐阖上,从容不迫,怀中的头颅骨碌骨碌滚出好远。两位金光仙童面面相觑,便向我行个礼,踏云归于天际。
当一切重回彻天彻底的黑暗,当暗鸦与秃鸷的嘶鸣徘徊在头顶,当血腥夜风萧瑟得宛如魔族战场时,我走到一边,捡起滚落的头颅。
她的长发已经被血液凝固成一条条干草,我走回去,将女人的头颅重新放进僧人的怀中。
“伏曦。”
声音自后传来,是初九。
我蹲下来注视他们俩,出神地说,“如果那时明翳在天龙寺中杀阿柳时,我没有阻止,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初九的气息靠近,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盖住我发冷的肩头。
“不会。”
初九说,“他那道雷,劈不准她的。”
我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分悲凉,不知是对他们,还是对魔障,还是对天地,嘴上却是淡淡笑开,“看来那位小仙要失望了。”
初九没有接话,我吹了一阵风,望望漆黑天空,喃喃:“阿柳她知道自己是他的情劫啊,所以这次才死得这么彻底。”
我本想说,为什么那么傻呢,可又觉得,或者她是幸福的。
“初九。”我咬住牙。
“在。”
“回趟魔族,然后去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