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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极少哭。
太少了,少到好似没有哭过。
小时候性子倔强,闯祸娘亲打我,皮带抽我全身青紫,没哭。
练功被反噬,全身如蚁蚀骨,没哭。
与食梦巴蛇交战时,碎裂的肋骨扎穿我的肺,流了好多好多血,没哭。
日后成了王,我杀了大把大把的同胞与异族,站在皑皑白骨之前,没哭。
初九说,魔族本就少泪,魔王不应有泪。
八百年前,那个人在诛仙台灰飞烟灭时,我也没有掉眼泪。
那个时候,我在南天门候了三日,神气刺进每一寸肌肤,灼烧开始化脓的伤口,我当时只是想,再等一会儿罢,说不定他就出来了。
我明知他是不在的,再也不在,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可我还是想,再等等,再等等。
那晚,初九说错了,我从来没有在等他,我知我再也等不到他了,我没有等。
耳边仿佛有了鼓动的蝉鸣,如暗哑的噪声。
大抹大抹浓绿里,我目不转睛凝视马上的青衣男人,阳光太烈,每一缕芒泽都如一把黄金利剑,生生刺我双目落下泪来。
滚烫地蠕动,如液体的虫,盘踞在脸上。
我擦不了眼泪,只能盈盈模糊地看着他,他的眉目,他眉心的那一抹淡淡疤痕。
分毫不差。八百年里,分毫不差。
我呆坐在原地,任泪水大颗大颗往下砸,全身仿佛被掏空,灌满滚烫的铅液,挪不开半步,血液顺每一寸管脉都在沸腾叫嚣,又湛湛融化。
青夜。
我嗓子里挤出残破音节,我想叫他,大声叫他,可出声的只是哼哼低咽的兽鸣,正当此时,他松开手指,箭簇划破寂静空气与风声,朝我射来。
他眉目平淡,一如许久以前我身边时静默的模样,只不过清俊眉目微微蹙起,似乎见及不该见之物。
被区区一介凡人射中,未免太丢脸些,我侧身一闪,飞箭窜入身后草丛中。
一声兽吼夺过我的注意力。
我睁开眼望过去,方才我呆过的草地旁赫然一只黑熊,五大三粗的,似乎被激怒,正嘶吼朝人群马队袭去,青夜面无表情拉弓,不过光影之间被三支箭正中死穴,轰然倒地。
一群随从开始啪啪啪鼓掌,“不愧是大人,箭法精准!”
由此可见,拍马屁这事儿古往今来搁人间魔界都是一样通用。
青夜不答,继续拉弓,若上次是我眼拙,这次真真切切地时对准我了。
我开始嗷嗷嗷乱跑,他开始一支一支搭箭疾射。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箭槽空了,青夜微微眯眼,一层淡淡阴霾飘在他眉目分明的脸上,而我依旧无辜在他面前活碰乱跳。
众人:“大人,这猪……身手真不错啊……”
我猪鼻子里哼出两口热气来,这是自然,本王就算成了猪,也是一只魔王猪,岂能由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造次。
青夜嘴角一丝上挑,远远地他这么一笑气质斐然,我愣了一愣。
正当此时,一抹雪光疾疾闪过,肩头骤然一痛,我整个个人被一股强力带起钉在后头树干上动弹不得。
我疼得呲牙咧嘴,侧首望去,是把红绳短刃,嘴角一抽。
青夜,我可以理解为你美色`诱`惑我然后使诈么。
对一只猪连飞刀都用上了你好意思么!
他朝我这儿扫了一眼,收了弓恢复淡笑道,“张总管,你这儿不仅进了野林的熊,还进了家养的猪,不愧是皇家校场,圣上见了定是赞叹一番了。”
一旁总管模样的人立刻变了脸色,下马跪拜道:“大人饶命,小的这便清理校场!”语毕转身对下人恶声道,“把那只猪弄下来,查查谁家的给我带过来问罪,简直是天大的胆子!”
我这么一听赶紧挣扎,可惜钉得太死,青夜这一刀着实狠。
“无碍,那只猪且将它放了,”他又朝我这望了望,将马掉了个头,“流泪的猪,倒是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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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青夜说放了我,那总管也放不了我。
结果我就被他关在笼子里随大队伍一并回去,这皇家猎场似乎与京城甚远,四周皆是密密山林与峭崖又无多少人烟,张总管寻最近的镇子挨家挨户问了无甚结果,没谁家说丢了猪,气得一刀劈下来。
我赶紧泪汪汪可怜吧唧地瞅向一旁随从,果然那随从于心不忍劝阻道:“张总管,这猪身手矫健想来肌肉结实定是好吃,不如将它养大再宰割美餐一顿,张总管您大人大量位高权重,何必跟一只猪过不去呢?”
张总管呸了一口,一脚朝我笼子踹去,“人家相国大人还跟一只猪过不去呢,我怎不能跟它过不去,这猪留不得,这么多年你何时见过相国大人哪怕一次失过手?”
笼子翻了几番,我眼冒金星地心想,不愧是张总管这么快就看出我不是一般的猪了,应景地凄厉叫几声。
马车颠簸,我在笼子里昏昏欲睡。
变成一只粉红猪,还被关在狭窄笼子里差点儿被宰,自小到大就没这么憋屈过,这份帐定是要一分不差地算在那名叫舒子宴的神仙身上,我一边这么琢磨着一边鼾鼾瞌睡,受伤的肩头已经结痂,血迹干涸在皮肤上。
忽然我半睁开眼,在笼子里抬起了头。
有杀气。
下一瞬马车外响起了马蹄的哒哒与嘶鸣,剑光乱闪交替,争鸣交割,紧接着是刀锋切进血肉之躯的沉闷声响,血液飞溅进车窗洒在我面前,一切一切,我太熟悉。
杀戮如狂风掠过的森林,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我在的这一车是最尾部的货车,对方只杀了马夫,朝我里头望了一眼便迅速撤离,是个黑衣蒙面人,手拿一把沾染血迹的大刀。货车里除了我这只猪尚有不少杂物,虽是杂物,但里头每一件拿到市集上去卖都价值不菲。
我心想,青夜这一世命数真真是大富大贵。
过不了多久厮杀的声音平息下来,马车再次开动,只不过这里头坐的又是另一批人。
晃晃悠悠行至夜深才停下,有人掀开帘子开始卸下货物,我瞧那人,下人打扮,却也讲究,他身后的高高的青色围墙与翘角屋檐,月光下几枝绿竹出墙探过,倒是为这月黑杀人夜添出几分诗意来。
我心想这宅子主人也不是泛泛之辈,只听下人对另一个下人道:“赶紧运下来,主人说了,这里头的都归咱们。”
另一人望了一眼,唏嘘笑道:“不愧是活佛相国大人,连个随行杂物都这么值钱……唔,这里头怎么有只猪?”
他拎起我的笼子,我赶紧装死。
血腥味飘进鼻腔,这两人大抵是白日劫杀的黑衣人之一。这宅子主人当真善于物尽其用,连个下人都会几把功夫。
“管它的,一只猪而已,丢到仓库里去,明天让姆妈带到猪圈去。”
“嘿嘿,谁会想到济世天下的相国大人会出事儿呢,这天底下最与人无仇的就是他了……”
我被扔进布满灰尘的仓库,两人脚步声远去了。
我踹开笼子,慢慢走出来,抬头望向窗户外朦胧的月色,纱窗已蒙上细密的灰,这月色仿佛也落了霜。
我一眨眼,方才空空如也的静谧月光里,紫衣男人蹲在窗台上,他撑着脸露出纤白的手腕,笑眯眯地看来。
神息凝结为金色纱缎在他周身萦绕,连这掩埋灰暗的仓库都亮上几分,好似点上融融烛火。
“唷。”他一如既往微笑打招呼。
我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初九说了,欲速则不达。我沉吟半晌,开口道:“这是你报答你救命恩人的方式?”
“王爷您真冷静呢,我可是听闻魔界黎烨王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舒子宴笑意更深,改变坐在窗台上,把玩发梢悠悠道,“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还多了面容狰狞如虎的虚传。王爷您看,温柔贤淑是多么重要呀。”
我懒得与他争辩,说:“你能将我瞬间转移至人间,同时将本王变成这副模样,身为魔王也无法解开这咒术,能将本王这般的至少为神君之阶。”我笑笑,“天上神君,可是数的过来的,届时我寻来查出你是谁,休怪本王朝天庭要人。”
舒子宴静静瞧我半晌,紫晶色眸子里尽是盈盈笑意,“王爷,你这般模样说出这些话,可是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的。再者既然晓得是神君,那也应当敬上几分才是。”
我回归正题:“你何时解开咒术?”
“咒语不过维持六个时辰,这般算来,一个时辰不到你便恢复模样,不过,”舒子宴话锋一转,“这咒语后遗症便是王爷您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魔力呢。”
回复不了魔力?我几乎吐血,咬咬牙,“你想如何,目的在何?”
“目的?”舒子宴歪歪脑袋跳下来,步态轻盈,落在我面前,他蹲下来摸摸我的脑袋,声音柔柔,“为何一定要有目的呢,我这些活上千万年的神仙哪里晓得什么是目的,只是太过无聊想寻上一些乐子罢了。”
他收回手站起来,“而且能再次见到他,即便变成一只猪,你也甘愿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