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回 浮华(1 / 1)
清一色的僧人,手持长棍,倾巢而出。禅屋不过那么点大,但我目测出来的僧人约有上万,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聚拢。他们像发现甜食的热锅上的蚂蚁,急切而有纪律地出现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这一幕令人不可思议之余,还有满满的壮观。
我们的目光循着他们的路线,穿过一条条小道,越过一座座房屋,最终集中在古刹的大门。那里片刻便筑起几圈人墙,内圈的异样极其骇人,僧人在那里拥堵,也在那里消失。像沙漠里的流沙,又像湿地里的沼泽,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由人变为身形丑陋的怪物,也就那一刹,莫名的光束吞噬了他们如河一般不断填充的身体。
“那是什么东西?”我半遮着眼,指着大门那束光源,它像一颗落地的太阳。
“有人闯入古刹,引出了潜伏的阴灵。”比米还多的阴灵,听乡长说得云淡风轻,其余人却是脸色大变。施鬼者凉飕飕地说:“吃人的幻境。”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容了。
“看来,要想走出去,这一场厮杀是注定避免不了的了。”负剑人早已按捺不住,与施鬼者对视一眼,二人作势要下山,但被乡长一语制止:“不知二位可有想过对策?”
漫山遍野的阴灵,以我们几人之力,的确难以轻易除清。但施鬼者眉眼自信:“自然是先将禅屋给毁了,没了补给,收拾几只小鬼不在话下。”我听后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真的是几只么?
乡长点头表示赞许:“既有二位断后,我便去前线助他们一臂之力。”说罢看着我:“你与白公子在这里,较为安全些。”我一时无话可说,但又莫名地欲言又止,遂只点了点头,他便转身隐入了竹林。
那股担忧不知来自何处,我强自压制,但大概只是一个局外人,毫无作用之下,便觉得什么都是危险的。乡长深不可测的知识面与手段,我们眼下也有了两个盟友,古刹大门还有一束强大的光源,这些力量全都不可小觑。
而我还在担心什么?一时觉得哪里不对劲,想询问白茗可有发觉,回过头,对上了一双夜色中嗜血的红眸。
白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直贴着我的后背而立,这一回眸,着实令我的心肝脾肺肾都吃了好大一惊。他的眼角又显出了那抹红影,瞳孔白的吓人,我捂住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想要尖叫的欲望,才发觉他的一只手直抵我的脖子,长指甲轻轻划着脖子的皮肤,我听见他开口后是女子的嗓音,阴柔空洞:“我需要阳气,你的身体恰当好处。”白茗的脸就靠近了。
我不敢直视他死白的眼,双目一闭,狠狠推开,这一推不好,我自己滑到了。终于明白心底隐隐的担忧从何而来,可我不知道,分明被收去的琉璃,为何还在白茗体内?
他居高临下,露出惨淡的笑容,身体浮虚,对着我压了下来。但他的手刚想扯开我的前襟,立即被厚土护符的法力震开,他瞬间变色。趁着他愣怔,我机灵地爬了起来,冲着山下狂奔。
不是不慌张,我所能感知的心慌全是毛骨悚然的厌恶。山下是连绵不尽的阴灵,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厉鬼。且不说我对于鬼怪的近距离接触已经相当有底,它们好像明白我是个无神论者而一次又一次地践踏我脆弱敏感的三观,非逼得我发火才甘心。
我没跑出多远,白茗就出现了。但我眼尖地发现,他的身体相当不稳,肢体动作很不协调。料想白茗体内的琉璃很是力不从心,我可以大胆猜测为那两个道人收去的琉璃并非她完整的魂魄,此时的琉璃一定柔弱不堪。一旦让她吸走我的阳气,大概就像吃饱喝足的恶鬼,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我稳住自己,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边飞快转动自己的脑子,想着办法对付这只半人半鬼。白茗一步一步靠近,神情贪婪,却不敢贸然欺身。我仗着身上有符,便想着跟她说话分散注意力,兴许能挨到乡长回来也未可知。
“琉璃姑娘,人鬼殊途,你何必如此阴魂不散?你看,白公子方才可是被你吓得不轻。”我猜想这二人既然有情分在,这个话题应该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他面色无颜,我也看不出她究竟有无动容,只是他的步子顿了下来,不再朝我逼近。我紧紧盯着他,在一阵寂静过后,她阴笑道:“此生与他无缘,死后定要与他纠缠,这本是他欠我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姑娘与白公子生前有何恩怨?”
她顿了顿,忽嘲弄地笑道:“你想拖延时间?”我的心提了提,好在没慌乱地摆手否认,那便是此地无银了。她不见我言语,却被我一语弄得悲从心起,自己因沉声道开了那逝去的一生浮华:
“我与他本是师出一门,是我师父将我们拉扯大的。那年我十六,他说,再等两年,便向师父恳请准了我们的婚事……”
通常前景美好的故事,结果都很悲情;通常和谐的表面,实则内里都很阴暗。琉璃与白茗皆是孤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郎才女貌共结连理似乎无可厚非,说白了那是天经地义,不可能有旁枝末节。
可我们总会误了许多细节。比如,风雪原来是个年轻姑娘,琴艺无双,拥有倾城之颜,除此之外,为人师表的气质很令后来的白茗倾心。在琉璃十六岁那年,白茗允她终身;却在她满心期待的十八岁那年里,亲眼看见自己的师父与挚爱出双入对。
琉璃心气不高,性子极其怯弱。白茗有意瞒她,她便隐忍不发,始终以为这男子还很在乎二人过去的情分。直至她有一日偷偷跟踪他们到了石门县。
琉璃说:“师徒苟且,那是江湖不齿的,因而他们常常出去幽会。石门县的古刹原是我与他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只是没有想到,此后他二人每年去四次,与我们往日竟是一模一样。”说起往日,她眼底不知浮现出怎样幸福的光景。我想起幻境之境,四季之下令人动容的绵绵情意,大概便是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吧。
“那年七月,中元节,日子不吉。我又跟在他们身后去了石门县,途经玉峰山,师父突然失心,往深山中的黑松观跑去。他在后面呼喊,却怎么也跟不上。我放心不下,觉得此事蹊跷,便也跟去了。黑松观在深山之处,我循着他们的脚印,发现脚印一路探进观内,我心里害怕,不敢进去。”她突然捂住脸,状若痛苦,嘴里念着什么,我大胆朝她迈近几步,才听清,是一个名字——“常玉卿”。
“琉璃,后来呢?”我企图唤回她的神智,她痛苦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她抬起头,用白茗惊悚的眼眶望着我:“后来,我很痛,痛得失去知觉。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尸体上,全是虫子。”
是灵魂徘回在生前去世之地,望着自己的尸体,那种心情,谁可以承受?琉璃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被夺取了一魂一魄,黑松观内的常玉卿要她回到石门县编织幻境,他承诺,只要她肯为她镇守石门县,替他敛取亡灵精魄,他可以将白茗还给她,也可以让风雪死。待到石门一灭,他甚至能还她魂魄,肉其白骨。
天下再也没有比这还诱惑琉璃的条件,毁一座城,挽救自己的爱情。走投无路,魂魄失散,为妖道卖命,来生赎罪吧。那时她便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很满足了。
风雪死后,琉璃藏入白茗体内,进入古刹带发修行。因他琴艺得风雪真传,闻名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琉璃计谋得逞。她择日施展幻术,将全城百姓困在了幻境之内,只等时日一到,常玉卿能还她阳寿。
“再多等几天,只要几天,将你的阳气给我,我就可以和师兄在一起了。”我难以想象一个为爱如痴如醉的女子,会干出什么事来。但眼看她显然即将支撑不住这副身躯,我不得不提醒她:“如今你魂魄未全,即便我给了你阳气,你也无法全然生还。”
她冷冷一笑:“不怕,有了师兄的身体,那两个道人再慢慢对付。姑娘,念在我琉璃一生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你就成全我吧,来世我当牛做马定当报答。”
她说这么多,原来只是为了要我交出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