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七十章(1 / 1)
福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沧桑,逐渐的,容一从那缓慢起伏的声调中慢慢的摸索出一根透明的线来,像是把她的人生翻开,重新过一遍。
福妈咳嗽着站了起来,眼泪氤氲中,她明黄色的衣服也变的越来越柔和,渐渐化成一团雾气。然后,她转身去了厨房,一切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容一熟练的打着福妈的下手,做了几道菜,晚上小陆老板过来帮忙,三人吃了饭。外头又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更令人无精打采,容一翻出了好几张父亲的旧照片,一一的放好随身的手提箱子里。复又拿出一张来,搁在小桌子上,点好了一柱香,静默半晌,才闷闷的说:“爸爸,我要去英国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买好多古董,好多好多。”
她感觉有东西在心里打着转,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一下,她忽的感到脸上痒痒的,于是低下头来:“爸爸,我们的仇人已经死了,不是易家,你可以安息了,”她又把头枕在手臂上,轻轻的说:“爸爸,他今天结婚了,我们最终还是没能在一起,你早就知道了吧。”
送小陆老板出门,容一没有回家。小陆老板似乎并不惊讶于她为何不回家,也没有多话,只是让她早点休息,明天他会去送她。容一走在羊肠小道上,周围很是空旷,让带着寒气的风一吹,才发觉一种无处是家的感觉。她走上了大道,有一辆人力车跑了过来。她伸手相招。
容伊小筑还在那里,外围有层层农园围绕。台痕上阶绿,叫她突兀的想起了青草的味道。从前易凡圣经常带她去马场,草场之上,四处都是骏马在游弋,训练师围绕着他们,她骑术不精,只能骑在马上,被训练师牵着,慢慢的走,而他总是骑在前面,一圈又一圈。
她缓缓回过神来,先伸手开了灯。一旁的落地灯上都沾满了灰尘,小窗旁的好几盆花花草草都像是霜打了的柿子般的蔫了下来,好长时间不见了,连它们都变了样子。
重新打扫好了屋子,也给盆栽浇上了水,随手把水壶放在了一边的地上,角落上还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是易凡圣的那一柄不小的烟斗,泛着金属色的光。她暮的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就这样懒散的坐在地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抽烟。他其实很少抽烟,多年的军校生活,早就练就了他克制的本能。那一天,屋子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迷雾,最后,他终于在层层烟圈中看见了她,他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当时的她在想什么呢?她恍恍惚惚好像想不起来了,却又有那么多细节印刻在脑海里。她也和他一样席地而坐。她什么都没说。是他,他抬起头来看她,“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易凡圣慢吞吞的说,让她没由来的一阵晕眩,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点点的不舍,事实上,他们多年的耳鬓厮磨,让她早已习惯了他。
印象里是长久的缄默,她只记得她用指腹抚摸他起了青的下巴,说:“我请求你一件事,十五那天,你到这里来,你一定要来。”她知道他十五那天做新郎官,她也知道她已经没有任何提出条件的资格,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她这样要求他。她只能说自己是在放纵,允许自己任性最后一次。
她说完就离开了,一直到今天。
她轻轻的舒下一口气,躺在了床上。转过脸去,雨还在不停的下着,隔着花玻璃,能看见闪电的光亮,冷风仿佛也紧接着席卷而来,一下接着一下。她还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矛盾,其实也不是没有,是他习惯宠溺着她,也不同她计较。偏偏就是那一次,他带着她到河岸边,她甚至不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条河是他们初遇的地方。那一天也是风紧的很,她听他说,“我要结婚了。”他把自己的外衣盖在她的肩头。
却让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凉意蔓上心头。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久。她终于睁开眼睛。屋子里还是空荡荡的,他没有来。她又重新照看了那些花花草草,重新打扫屋子,然后回到床上躺着,这样来来回回,不知不觉,夜色深沉。她也终于在迷蒙中睡着了,做起一个梦来。
是他来了。像往常不一样,从窗户跳进来。轻手轻脚,干净利落,倒是没有惊动她半分。她面朝里睡着,他坐在床边,用唇去找她的,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吸,这种呼吸里有她熟悉的味道,还有一些她不熟悉的,她知道,那是属于他新婚之夜特有的味道。
她沉默的哽咽了一声,转而紧紧的搂住他。在心中默默的喊着他的名字。听见他说要结婚的时候,她没有哭,看见他最终挟着新娘的手走进饭店的时候,她没有哭,在跟爸爸说,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哭。现在他就在这里,她漫长的一生中也许再也不会有。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只一声,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然后天就亮了,她怔怔的醒了过来。
屋子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她摸着身边平整的床单,才终于确定了自己终归是梦一场。
她乘着黄包车离开了这个地方,天刚刚泛出鱼肚白的光亮,她还要赶早班的轮船。一片寂静中,就只有人力车下的铃铛的声音,一下一下重复着,在这个盛夏的早晨,格外的清脆。
轮船上是千古不变的样子,总是吵闹不休的,福妈早就进了包舱休息。她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穿着白色的裙子,戴上了雪纺的礼帽。小陆老板还笑话她,“这都是要出国的人了,还怕没日子时髦吗?非要在甲板上耀武扬威。”
出口的都是玩笑话,语气里似乎全是惆怅。她明白自己的歉疚,可是力不从心,只好笑着说:“我先过去踩个点,你也要把福慧饭店开到国外来啊。”
人越挤越多,小陆老板也慢慢被挤到后面去了,遥遥的向她不断的挥手。她也抬起了手,朝他微笑。
离人群不远的空地上,孤零零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看不清标识,也看不出里头坐着什么人,特别不显眼,也没有任何特别。她突然扬起笑意来,她知道他到底还是来了。她尽量让自己更加美丽一些,就像是她和他的初遇的时候。她没有说话,眼泪一阵阵的涌出来。
船很快的起锚了,渐渐的离开陆地,离开喧哗的人群。有人过来问候她。她摆了摆手,还是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再也看不见岸。极目而去,就只有海,雾蒙蒙的一片,仿佛永远只是海。
入夜的海面上很是寂静,容一在包舱内休息昏睡到晚上。才走下甲板来,甲板旁边的大厅似在举办舞会,有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她走近了细细聆听,有服务员从仓库拿酒上来,看见她,便微笑着朝她做了一个向内的邀请,她这才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谁的舞会,是船上的酒吧。她婉言谢绝了邀请。
转而看夜时的海。悠扬的华尔兹断断续续却从不间断,让她想起了曾经,他们在小屋里也跳过舞。那时候,那时候呀,真的过去了,就再也不会有了。她细细的听着这舞曲,终于想起了彼岸的人,她从未承认过的爱人。
盛夏的天气,永远那么炎热,暗夜永远来的那样迟。她听着仿佛悠远的乐曲,只有这样的乐曲在海上摇曳上,若断若续。稍停一会儿,她闭上眼睛,抚着脖颈间,证明这个故事发生过的唯一证据,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阳光打进来,映在容一颈间的银饰上,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未曾知晓何时,银饰的关卡打开了,两张照片上矜持的笑容交相辉映着。
他们远比他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