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第七七章 复储（三）（1 / 1）

二人在棋盘街分手，朱骥独自一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到兵部衙门外。恍惚中听得门口的守卫向他行礼，才缓缓回过神来，问道：“于司马可在？”

守卫道：“于司马在花厅见客，是右都督张軏带着他儿子来了。”

朱骥这才想起头一日回京在路边遇见张軏之子调戏民女，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分寸。”他进了衙门，一路往后面花厅去。远远便见那厅堂的门大开着，于谦当堂坐着，张軏垂首立在一旁，他那跋扈骄横的儿子乖乖跪在当中，一动也不敢动。

朱骥皱了皱眉，驻足不再上前。忽听得于谦似是厉声斥了句什么，那张公子吓得浑身颤抖，连连伏地叩头，张軏竟也跪倒在旁，连声求饶。他说了几句，忽然跳起身来，一把抽了腰间的革带在手，便对着儿子劈头盖脸地抽下去。那张公子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得了这般殴打，抱着头连连求饶。于谦竟也不出言制止，直到张軏抽了二十多鞭，才起身按住他的手，出言劝慰。

朱骥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背心一阵阵发凉，暗想外人说于谦“气凌王侯，目无余子”，当真是半点都不假。他做事这般不留情面，竟是不怕四面树敌么？他正自胡思乱想，却见张軏已拉扯着满头是血的儿子出来。三人在抄手游廊上觌面相逢，朱骥无法，只得下拜行礼道：“下官临清卫千户朱骥，拜见张都督。”

张軏还未说话，那张公子一见朱骥，便是惊得“啊呀”一声大叫，连连往老爹身后躲。张軏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一手按住儿子，一手虚抬示意朱骥起身，便笑道：“原来是朱千户。犬子无礼，当日冲撞了朱千户，还请千万恕罪。”

他满面是甜腻的笑，看不出半分不快，然而朱骥却被那笑脸呕得反胃，只得低下头去道：“张都督的话，折杀下官了，当日亦是下官鲁莽。”

这时却见于谦从厅中出来道：“是尚德来了。”

张軏忙回头道：“于司马，那日的事，原是犬子做得太过分，不该如此目无法纪，败坏风气。朱千户的动手，也是为了犬子好，叫犬子不至于步入歧途。不如今夜便又属下做东，请于司马和朱千户一定赏光，我父子二人当为朱千户置酒赔罪。”

于谦面目冷肃，摇头道：“喝酒便不必了，只要张都督有这个心便好。令郎领着恩荫的军职，合该我兵部管辖，若当真要公事公办，一百军棍还是轻的。”

张軏连连称是，只一捅儿子的腰，低声道：“还不快跪下磕头，谢于司马轻饶之恩！”

张公子腿一抖，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于谦拂袖避开他的跪拜，冷冷道：“起来！”

张軏又急忙将跪得腿软的儿子拉起来，又对朱骥道：“既然于司马不来，还请朱千户来舍下饮一杯酒。从此我们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一团和气才好。”

朱骥不敢擅自答话，只抬头看着于谦，于谦这才缓缓转头，道：“也好，尚德，你代我去饮了这一杯酒吧。”

张軏父子如蒙大赦，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朱骥这才走到于谦身侧，低声道：“岳父，这张軏是公侯子弟，又是太上皇当年的心腹，何必对他如此折辱？”

于谦冷笑道：“什么公侯，什么心腹？莫非你觉得他儿子当街调戏妇女，竟是可以原谅的了？若是京营右都督的儿子都不能遵守军法，还要下面的人如何带兵？如何打仗？张軏之子的所作所为，本该押赴校场，当众处罚。我如今只是在私室中背人责罚，已是顾念张軏的面子了。”他转头打量朱骥，道：“你那日碰见了这事，为什么不和我说？”

朱骥避过他锐利的目光，垂首道：“孩儿只是以为如今朝廷多事，应以息事宁人为妙。我既然已经教训过他们，张公子也知道害怕了，下面的事便也不必逼人太甚。”

“既然知道朝廷多事，你还跑回来做什么？”于谦不禁怒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回来？你听不懂是不是？”

朱骥不敢还嘴，只得乖乖称声“不敢”。他转身欲退下，却听身后于谦道：“听说你见过钟同了？”

朱骥停步回身道：“是。只是那时孩儿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于谦默然半晌，道：“不要怪我骂你，我也是为你好，为琼英好。我已是一把年纪，早已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什么都不在乎了。可你还年轻，不要卷入这些无谓的斗争中去，不值得的。”

朱骥抬头直视他的双眼，道：“若是将来钟同下狱，刑求，乃至被杀，岳父救不救他？”

于谦手抚竹枝，神色黯淡，道：“我该做的，不是保住一个七品小官钟同，而是保住沂王、太上皇。这才是大局。”

朱骥悚然肃立，深深一揖，道：“孩儿明白了。”

于谦笑了笑，道：“晚上张軏请你喝酒，你不必管旁的事，放开了怀喝便是。喝醉了更好，终日酩酊如阮步兵、刘参军那样，便什么祸患也不会上身了。”

朱骥皱了皱眉，抬头问道：“那么岳父呢？”

“我？”于谦笑道，“纵然是一身独醒，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