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章 变端(三)(1 / 1)
夜色沉沉,朱骥却回到自己的房中,几上檀香袅袅,尚自未曾烧尽。他在榻上坐下,望着青烟缕缕,良久才叹道:“阿松,我们是该回去了。”
他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仆却道:“二爷当初不就是为了躲这件脏事儿才出来的么?按察司李臬台那里……”
朱骥郁郁道:“我不过是他府上一个寻常幕僚,又不是至亲好友,他哪里肯听我的劝?当初安福知县将案卷递上来时,我便再三劝他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伙同王振陷害清流。只是他一心要巴结王振,全然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若不是为此,我也不会借口出来住了这些天。本想着等这一次事情过去,便向他辞行的,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阿松不禁微微紧张,道:“二爷当真要插手?若是李臬台知道了是你放跑了刘公子,只怕他不会让你便宜离开。”
朱骥却是眉目微垂,道:“我也总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先前事不关己,尚可躲个清净。可是如今既然碰到了刘公子,我总不能再装聋作哑。刘翰林是士林楷模,死得又惨烈,我见不得他的子孙被人如此欺辱。”
阿松却是笑道:“二爷不过一介白衣,与官场上的人又从不来往,何必操这份心呢?”
朱骥不语,只伸手拿过桌上放着的一张琴来。这张亲素纹玉徽,焦尾蝮断,一片古朴高雅,琴首用金丝镶嵌着两个篆字“水云”,竟是南宋遗民汪元量的遗物。他揉了揉弦,弹出一串悠长的泛音,才幽幽叹息一声,道:“可我到底还是想做一些事的。大好华年,总不能再这样辜负下去。我为了旧事消沉数年,如今也该是看开的时候了。”
阿松讶然抬头,却见从小见惯的朱家二爷面上,带了一层从未见过的薄薄的忧愁。虽是“看开”之语,可眉宇间依然沉郁难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得欠身叉手道:“入秋夜寒,二爷还是莫要多想了,早些歇息吧。”
朱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你说的是,你也下去歇息吧,我再坐一坐。”
阿松无法,只得先行退下。阖上门时,才听得屋内琴声如龙吟鹤泣,如怨如慕,和着寺中松涛阵阵,幽远寂寥。
第二日一早朱骥起来,只瞧瞧往刘述所宿的禅房外一张,却见屋内被褥卧榻收拾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人影?朱骥暗暗留了神,这才带着阿松回城。朝雨初歇,清冷的空气浸润着古城豫章,城门刚刚打开,两三个头戴蓑笠的老兵正伛偻着身子扫着地上的落叶。城市还在沉睡,坊巷间没有什么行人,便是原本高耸入云的滕王阁和金碧辉煌的宁王府在阴霾的晨雾里,也多了几分黯淡寂寥之意。
朱骥和阿松一前一后骑着马,慢慢行到江西按察使衙门前,却不入正门,只从一旁的角门进去。看门的苍头无声打了个躬,朱骥随手将马缰绳交给他,又吩咐阿松带着古琴先下去,便径直向按察使李彝的签押房而去。
李彝素来好眠,朱骥在屋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李彝一身轻袍缓带,施施然而来。一见朱骥立在门外,却是眼也不抬,只不冷不热地道:“你回来啦?我还道你朱尚德清高得很,立志不食周粟了。”
朱骥对他的冷嘲热讽恍如不闻,只拱手道:“私事已毕,学生自当回来销假。”
李彝冷哼一声,推门进内,随手将案头一份文书递给他,道:“你瞧瞧。”
朱骥接过一看,却是一份邸报,随手翻了翻,便见里面抄录着皇帝命锦衣卫指挥王山和刑科给事中林聪①协同来赣彻查刘家文字狱的敕旨。他略一计算路程,到安福也不过在这几天了,便将邸报放下,道:“却想不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李彝得意地道:“我瞧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王山是王公公的亲侄儿,皇帝派他来查这案子,可见对王公公的信任。我当初幸好没有听你的话,要不然此刻我只怕也要被清算进刘球的党羽中去了!”
朱骥神情凝重,只是反问道:“难道李公竟如此看么?”他伸手一指邸报上那刑科给事中林聪的名字,道:“李公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李彝掀目瞧了瞧他手指的名字,便不耐道:“他是正统四年的进士,福建宁德人,不过是个小小的言官罢了,又哪里翻得起什么波浪?”
“可他却是朝中少壮派的清流首领!”朱骥不觉加重了几分声音,道,“若是王振的权势真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何须将一个向来不附自己的清流放在自己侄儿身边碍事?此案究竟如何,其中的变数可还不少。”
李彝一怔,随即怫然不悦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朱骥放缓了声音,便颇有几分温和之意:“刘球之死,朝中无人出头,因此李公便以为诸臣摄于王振淫威不敢有所动作,却不知此时只要再有人点一把火,就足以激起百官之愤。自仁宣两朝至今,士林清流多砥砺气节,不可小看。且王振掌权的几年间,也并非一味胡作非为,早年间他对弊政多有劝谏②,也未曾派出中官骚扰地方③。由此可见,他对于朝中文臣也颇多忌惮。此时又闹出文字狱的案子,只怕王振也未压得住众怒。到时替罪羊的位置,自然就非公莫数了。”
李彝听他滔滔不绝,却仍是这些老调,不禁更加厌烦,只冷冷道:“你未免将王公公看得太无用了。你一个科举失意的白丁,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你听着,我已派出人马,四处搜捕刘述。你若再要多嘴多舌,我只将你扫地出门,你信也不信?”
朱骥嘴角上撇,双目尽是失望之意,只是将头压低,道声“是”,方才转身离去。刚走到门边,却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直入李彝签押房内,朱骥识得这是李彝手下一个得力的千户,便不由得停住脚。只听屋内人声窃窃,忽听李彝一声高呼道:“当真?他昨日从安义过的?那如今岂不是已到南昌府境内了?”
朱骥心中一动,知道他们说的必然是刘述的踪迹,还想再听一听,却见李彝已上来关了门扇。朱骥心知他必然已有所觉,只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阿松已是沏好了茶,见他面色灰败地进来,便知他定是和李彝闹了不快,遂劝道:“二爷,依我看也你不用在那李老儿手下受气。你是他的幕僚,又不是他的奴才,来去自由,明日便辞了他自去谋生,也胜过他这破地方千倍万倍。”
朱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这案子究竟如何,实在难说的很。”他叹息一声,摇头道:“我只是不愿看着无辜受戮而已。”
忽忽已过三日,清晨日上,南昌四面城门才在熹微中打开,便见一队身着红袢袄,腰跨长刀的锦衣卫飞驰而来。路边不少住家都被这嚣张至极的马蹄声惊醒,有那胆子大的人打开窗户偷偷看上一眼,便又吓得关紧了窗户。锦衣卫飞驰到江西按察使衙门前,已将衙门团团围住。当先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华服军官勒住马,将镶嵌着宝石的马鞭在手上绕了一个花,四下一顾盼,突然严声喝道:“本使驾临,怎么还不见江西按察使李彝出来迎接?”
守在门口的老兵早已吓得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锦衣卫中早有人尖声叫道:“来人,速速传令给你们李臬台,锦衣卫王指挥前来传旨,还不开中门迎接?”
老兵如梦初醒,当下一人进内找值守的官员,一人则匆匆去寻李彝。王山在大门外等了片刻,心中便是不耐。他自从倚仗着叔叔王振的权势做了锦衣卫指挥,素来都是耀武扬威、张横跋扈。此刻心念一起,便拍马直往按察使衙门中闯了进去。其余锦衣卫见上官如此嚣张,自觉也多长了一个胆子,当下也准备纵马直闯官衙。
然而王山的骏马刚踏入门槛,便听得幽深的正堂内一声断喝:“谁敢放肆!”
王山一惊,手下马缰不由自主地松了,便见一身玄色布衣的青年带着个小僮走了出来,个子高瘦,容颜俊朗,尤其是那一双眸子宛若朗星,湛湛有神,叫人见之忘俗。
他双目一凛,缓缓看了王山一眼,便推开身边小僮,一步步上前,伸手一指衙门一恻的石亭,道:“此处有□□高皇帝亲自敕建的戒石亭,内有御笔亲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阁下过亭不下马,难道是连□□都不放在眼里么?”
王山下意识转头看了那石亭一眼,却见这亭子早已破败风化,不由得冷笑一声,手按佩刀,便来来回回打量那青年数眼,笑道:“阁下何人?在按察使衙门中所任何职?”
那青年躬身一揖,道:“草民朱骥,乃府中幕僚。李公片刻就到,还请上差先进内稍坐。”
王山一听此人竟然只是个白衣,心中登时又羞又恨,手中马鞭劈头盖脸便往朱骥头上甩下,喝道:“尔一介草民,见到本使居然不跪?”
朱骥直挺挺地站着挨了他一鞭子,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微笑,道:“草民是举人出身,按律见官不跪。”
王山被他一堵,顿时说不出话来。朱骥却是言笑晏晏,侧身一摆手,道:“李公未至,上差远道而来,草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王指挥请随草民进内堂用茶!”
王山无奈,只能翻身下马,踏进衙门内,朱骥跟随在旁指引。王山行了数步,才发现朱骥腿脚竟微微有些不便,便随口问道:“你的腿脚有毛病么?”
朱骥一怔,立刻躬身道:“是。草民自幼罹患风疾。”
王山将信将疑,拍拍朱骥的肩膀,笑道:“我却从未听过有人这么年轻便得了风疾的。”
朱骥的眉眼中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快,只压低了头,道:“那是草民福薄。”
王山本是好奇,一笑便也不再追究此事。二人进了内堂落座,举茶一番寒暄,朱骥便闭口不肯多言。王山着急起来,忙问道:“本使奉皇命到此审理刘球文字狱案,为何恁久还不见按察使李公出来?”
朱骥却是知道底细,知道李彝这时必然在家高眠未起,却也不得不转圜道:“草民不敢隐瞒上差,这几日李公日夜安排人马搜捕刘述,想是劳累过度,才一时失期,还请上差恕罪。”
王山一听刘述还逃奔在外,顿时拉下脸来骂道:“什么东西!连个半大孩子也抓不住,他这个臬台是做什么吃的?真是废物!”
正在这时,便见李彝闻讯匆匆赶来,远远一见王山,便已连连拱着手迎上来,道:“哎呀呀,未想到王指挥忧心王事,如此快便到达了江西,学生本该去城外亲自迎接的,怎好叫王指挥在此久等?实在是罪过罪过!”
王山听他自称“学生”,口气中十二万分的谦卑,这才稍稍平了气,起身草草一拱手,道:“李公上座,我们谈正事吧。”
李彝一听便连连摇手,道:“既是锦衣卫的上差,学生怎敢僭越?”二人你来我往推辞了半日,到底还是让王山稳稳坐了上座,李彝在下手坐了,朱骥侍立在侧。双方坐定,李彝眼珠一扫王山身侧的人,便问道:“圣上有旨,着上差会同刑科给事中林聪同审此案,如今如何不见林给谏④?”
王山面上不愉之色一现而逝,方道:“林给谏另有要事在身。”
李彝听他如此说话,只得讪讪地收了口。王山却是惦记着方才朱骥的话,忙道:“方才听李公的幕僚说,本案的重要人证刘述还未捉到,可有此事?”
李彝转头一看朱骥,见他面无表情,不觉大恨他口快,忙解释道:“学生也曾留意来着呢。七月十二那日,南康府来报,说是在安义县境内见过他,只是叫他跑了。如今又已过了三日,算路程,该是入吉安府了。”
王山哪里听得明白这许多地名,闻言便是懒懒站起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从今日起,你带着按察使衙门的官差全省搜捕刘述,其余人与本使一起,立刻前往安福查案!”
李彝讶然道:“这么快便走?学生还为上差预备了接风的宴席……”
王山不耐地挥挥手,道:“人犯尚且下落不明,还吃什么饭?”
李彝被他堵了一句,讷讷不敢回嘴。王山也不等李彝应声,起身便走。经过朱骥身边时,突然停步,指着他转头对李彝道:“李公,我瞧你这个幕僚倒有几分口才,借我一用如何?”
李彝暗叫一声“哎哟”,忙道:“上差,他才疏学浅……”
“我瞧他倒是颇有几分胆色。”王山不冷不热抛下这一句,李彝自也无计可施,只得一拉朱骥,低声道:“还不快谢上差栽培?”
朱骥忙恭恭敬敬地朝王山作了个揖,王山满意地笑笑,随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