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章 变端(二)(1 / 1)
红颜沦落,倏忽化为粪土;名士凋零,转眼已成鬼录。
刘述带着两个老仆,默默踏上扶父兄之灵还乡之路。才到得冀南大名府境内,便看见满城张贴了告示,只说刘球心怀怨望,在诗文中诽谤朝政,讥讽君王。天下士民敢有收藏他半字片纸的,若不即刻上缴官府,便以窝赃论处。一时之间,书肆行坊之间,刘球的各种文集奏议一扫而空,原本与刘球有来往的同僚师生,全都如惊弓之鸟,不是忙着撇清干系,便是急着毁灭证据,哪儿还有人敢动恻隐之心?
刘述看在眼里,只能苦笑世态炎凉。他担忧安福老家亲人的安危,只得抛下父兄棺椁和两个老仆,自己日夜兼程先往江西赶。这日到达南昌城北时,天已经全黑了。秋风飘摇,远山暮霭,一片深沉。山脚下古寺的飞檐翘角环抱深蓝的天色,在夜幕下刻出了一个凝重的剪影,铃铎和铁马之声在风中一递一递地传来,在深秋听来颇有凄清之意。而远处赣江边蒸腾的水气,则将那大名鼎鼎的滕王阁熏蒸成一个幻影,宛如天上宫阙,遥隔云端。
城门早已关闭,官道上看不见什么行走的人,一切都显得肃杀阴冷。刘述放慢马速,行至天宁寺外。这寺庙乃是南昌城外一处香火鼎盛的兰若,始建于唐代天宝年间,至今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此时天色已晚,山门紧闭,门前挑着两盏幽黄的纸灯,映照出门楣上“天宁禅寺”四字。
刘述上前叩门,过不多时便出来一个年轻的执事僧。刘述赶紧上前,合什一拜,道:“小可欲入南昌城,只是天色已晚,城门关闭,夜晚无处安歇,请容我在寺中叨扰一宿。”
那执事僧却是上下打量刘述几眼,道:“小施主姓甚名谁?要到哪里去?如今江西乱得很,小寺也不得不谨慎些。”
刘述也不敢报真名,只含糊道:“我姓李,要去吉安。”
那执事僧将信将疑,见他只孤身一人,年纪又小,满面风尘之色,这才将门开得大了些,放他进来,道:“听说吉安府正大动刀兵,可不大安全哩。尤其是那安福县,搜人抓人,可是厉害了。”
刘述只听得心中一跳,又不敢问得太多露了形迹,只装作好奇问道:“大师,安福出什么事啦?”
那执事僧却是消息灵通,便道:“安福的刘翰林坏了事,上头钦定了‘怨望’之罪。下到安福知县,上到江西臬司衙门,都在四处抓刘家的人。这事若是坐实了,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刘述只觉手脚一阵冰凉,一阵火烫,只跟在那执事僧身边,咬牙不语。那执事僧在前带路,领着他去后院禅房安歇,走出几步路,才见他面色有异,却是白得毫无血色,在月色下瞧来可怖之极。那执事僧暗暗心惊,只道:“小施主可是身子不适?”
刘述勉强回过神来,放松牙关,道:“无事。”他定了定神,又问道:“我听闻那刘翰林也是一位清正刚直的好官,他家出了这样的事,难道竟无一人出面说两句缓颊的话么?”
那和尚却是不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人,明知是死路还往上陪的?这年头,只要不落井下石的便是大善人了。更何况人人都说,也是刘翰林自己多事,放着好好的清贵大僚不做,要去得罪王公公,方才害得自家家破人亡。哼,那王公公是什么人,那是好相与的么?”
刘述听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心中已是越发不是滋味了,又酸又涩,偏又无处倾吐。冷不防禅房已到,那和尚丢下两句寒暄之词,便掉头回去。刘述茫茫然推开房门一看,照出一间斗室,当中靠墙是一座佛龛,长明灯下,供着白衣大士,面目慈祥。刘述只觉心中一涩,已是踉跄几步上前,跪倒在那佛像面前,咬牙无声哽咽。
他秉承父训,于佛道之类只看做外教,从来不信。然而此时此刻,心中那一扇壅蔽已久的闸门,却是轰然打开,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夜静无人,只听得虬箭丁丁,法铃瑟瑟,刘述伏在蒲团之上,以头拄地,也不知何处冒出的血性,只嘶声道:“父兄在上,孩儿不孝!王振老贼害了你们,我不但无力报仇,又连累家宅不安,亲朋入狱,孩儿苟活于世,真不知有何意义!”
他只喊得浑身发颤,陡然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他这些日子以来担惊受怕,已是警觉了不少,此时猛然一惊,便握住靴筒中一把匕首拧腰一撩。却觉身后一人臂如电展,只觉自己手中一空,那匕首竟已被来人夺下。
刘述只觉眼前一花,便见那人转身关了房门,道:“小兄弟,下回要哭之前,记得先把门关上。隔墙有耳,不是说着玩的。”
刘述霍然起身,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转过头来,刘述定睛看去,才见他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甚是英朗俊秀,长挑个子,骨肉匀亭,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直裰,虽是士人装束,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武将气度。刘述一呆,方道:“你……你是这寺中之人?”
那青年笑道:“刘公子还请放心,我不会害你。”
刘述拉下脸来,道:“你知道我是谁?”那下意识一瞥那佛龛,知道是自己方才一时情动,哭喊得大声了,才引得他来。他心中将信将疑,只直挺挺地站着冲他道:“先生恕罪,我不识得你。”
那青年微笑道:“刘公子不须多心,我叫朱骥,字尚德,顺天大兴人,如今住在南昌城内。这几日本是我未婚妻的祭日,我便住在庙里为她设祭,方才回房路过你的房舍门外,听见你的哭喊之声,所以才进来瞧一瞧。”
他口气温和诚恳,说完这些话,便伸手将那柄匕首送到刘述面前。刘述见他将兵器还与自己,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心中兀自有一股别扭之意,只一面接了匕首,一面自嘲道:“家父如今已是那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若是与我走得近了,只怕也平白担上朋党的罪名。”
朱骥不觉一笑,只缓缓摇头道:“我不是朝里的人,我不怕王振。”
刘述听得他言“不怕王振”,不觉一震。朱骥却道:“听闻刘翰林被害,我心中实是惨痛。作为晚辈,也该在佛前为他上一炷香。刘翰林清操绝俗,耿直刚烈,原是吾辈楷模。”
他走到那佛龛前,从香筒里抽了三炷香,以手加额一拜,然后后退三步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这才站起将香插好。刘述见他跪起间右腿似有不便,却也不敢多问,只还了礼,才道:“朱先生的心,学生领了。想来父亲在天之灵听了朱先生的话,也会觉得心安。”
他这才和朱骥在榻边坐了,刘述便问道:“朱先生可知我家到底怎么样了?”
朱骥渐渐敛去笑容,只缓缓道:“不好。”
他吐出这两个字,刘述脸上便是一僵。只听朱骥又道:“你这是要回家去么?”
刘述点头道:“正是。如今我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听说已有不少人被捕入狱,我定然要回去看一看的。”
朱骥却断然摇头道:“你不能回去,他们如今要抓的便是你。”
这些话,其实刘述又如何想不到?他双目微微一低,只望着脚尖,道:“你是劝我逃?那我又何必千里迢迢从北京回来?若真是要遁世避祸,什么山林荒野我不能去呢?”他抬起头来,对上朱骥的双目,道:“朱先生,我不会逃的,刘氏没有逃亡的子孙。”
长明灯灯火闪烁,映出他微微扭曲的脸来。朱骥默听他语气中满是狷介之意,知道他终究有几分小孩子脾气,便肃然道:“我知道你不愿逃走。可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兄长已死,却并未留下子嗣。你若此时也死了,难道真要看着你父亲的血脉从此断绝么!”
此言一出,刘述顿时愕然。刘氏是安福大族,支脉众多,但他父亲这一支却一直人丁不旺,如果家族血脉真的断绝在自己手中,那自己便是天大的不孝!见他沉涩不语,朱骥便道:“还请刘公子听我一言,此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忍辱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从南昌向南,是步步罗网,你若要避祸,唯有掉头向西北去,罗霄山脉千里横亘,方是藏身之处。”
刘述听了这话,方沉默下去,良久才道:“朱先生,请容学生想一想。”
朱骥点头道:“好。你若想得定了,便自己行去。只是向南还是向北,皆是你自己所选,将来不论生死荣辱,你皆要一身受之。你可有这勇气?”
刘述茫然抬头,只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青年,一时心头百味杂陈,只暗暗捏了捏拳头,咬牙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