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1 / 1)
这个计划看似漏洞百出且危机四伏,但从开展九个月以来,居然进行地出乎预料的顺利。章桓不是个聪明人,他对赚钱以外的事概不关心,所以迟钝得很。而且陆茗对此异常小心谨慎。每次活动前,他总是反复确定安排表,反复叮嘱于正他们注意事项。他一定要一分一秒都按照计划才能满意。大篷车司机抱怨他的安排太复杂,以致他每次都记不住什么时间会有谁来,演员们则觉得惊险刺激,一钻进篷车就兴奋地交谈起来,只留下四位监督员在前排沉默不语。这种沉默保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们下车后,王一凡拉住陆茗,悄悄问他:“你为什么选李小曼啊?”
陆明不知如何回答。“是一种偶然吧。”他最后回答,然后深沉的睡意让他恢复了沉默。
从那时起,王一凡就猜到了李小曼对他的爱意。并不是眼神或肢体的流露,那些流于肤浅的猜测。他只是觉得,没有女人能挺过那些场面,除非她是为了一个人而坚持。她完完全全不该承受这份压力,但她选择了悄无声息地接受,甚至叫陆茗忘记了她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可惜陆茗已经把身心扑在了他所谓的事业上,剩下为数不多的还在蒋涵身上,已经没有精力注意小曼的一举一动。
陆茗想到一个美妙的比喻。他把自己比作鲨鱼。这个海洋的霸主只有不停歇地游动才能让自己不致沉入海底。他不能停顿,如果要保住自己的成果。只不过他对自己的估计过于乐观,稍不留意,对手就能置他于死地。随着生意的扩大,他开始考虑在外新建据点。地点就选在青湖城。章桓尚未掌握青湖城的生意,这无疑是自己的机会。有了这个据点,他也不必每次都把演员运回雨夜城。主意打定,他就开始物色场所。五月初,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待到这时,他才告诉黄胜自己的决定。似乎是头一次,黄胜意识到这个小伙子的权利太大了,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他私下里干的勾当完全不得而知。这更加坚定了他离开的决定。双方都在争分夺秒,抢占尚能抢占的资源。
据点在青湖城设立后,陆续接到了几笔宣传邀请。都是些陆茗没放在心上的生意。当时的局面可谓一片大好,章桓还蒙在鼓里,被竞争对手无伤大雅地分去一杯羹。青湖城的市场也颇具潜力。反正陆茗已经放弃了剧团的底线,没有他不能参与的生意。后来他觉得有必要成立一个机构,于是也学着章桓的模样偷偷地注册了一个空壳公司。接着他把一些演员升级成经理,开始和黄胜分庭抗礼。只不过从章桓那儿获得的报酬还是如数上交。
只不过管理一家机构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何况他在剧团还兼有一份工作。他不晓得演员们就像一颗颗□□,说不定哪天就会将他的努力毁于一旦。他的日程是这样安排的:星期一,到剧团报道,下午带着演员们前往青湖城,晚上培训她们;星期二,把演员们分派到石山城的两家夜总会,当晚把其中的一半带回彩虹剧团,另一半载回青湖城;星期三,参加剧团排练;星期四,从青湖城和雨夜城调出大批演员,参加盛大的夜总会狂欢,然后如数返回青湖城总部;星期五,把演员全部带回剧团;周末是机动时间,一般章桓会安排场白天的宣传活动,这是陆茗唯一觉得光明正大的时候,那么他可以借此机会在后台休息片刻。星期天晚上照例是培训。就这样从五月坚持到八月,从未有过例外。
经过商定,日本剧团会在这一年结束之前和彩虹剧团同台表演一场歌剧,所以从九月起,剧团的一切事务都暂停,全心全意为演出做准备。为此陆茗很是不快。这意味着他要几乎暂停所有业务,每周的活动仅剩在章桓夜总会表演的一场。他委婉地表达给黄胜,如果不保持合作,失去市场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如果章桓找到别人,从此以后这条财路将被永远封闭。
“你忘记了剧团的本职工作了吗?这里是高雅艺术云集的地方,不是红磨坊!”黄胜用生硬的口气回答他。从几次的排练结果看来,这些演员已经彻底被夜总会的气氛腐蚀了,只剩下□□的身姿和妖艳的装束。他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这场演出关乎重大。他邀请了文化局的副局长观看表演,如果一切顺利,那么,终结这段不堪回首时光的机会就到了。只有何思远知道黄胜的主意,因而他得到的命令是监督陆茗,不让他做出越轨的事。就像鲨鱼被铁网拦住,越是挣扎就越是难以挣脱。最后陆茗只能屈服了。他暂时关闭了公司,指望演出结束后东山再起。
八月中旬,于正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米库。她是陪同剧团经理与彩虹剧团协商合作事项的。我们总以为久别重逢的恋人会表现地异常兴奋。实际上,他们只会像老朋友一样寒暄,然后沉默一阵子,接着又同时开腔。不过这时于正已经可以用日语与她交流,而米库竟然也掌握了几句中文。尽管所有人都知晓这段恋情,白天他们还是要坐在一张圆桌前像模像样地讨论细节:于正负责翻译,田云负责具体实施,最后大家等着从黄胜嘴里蹦出的“好”、“不好”以及“签字”。陆茗被排除在外,为了特意体现对他的排挤,黄胜指派小曼做会议记录。于是全剧团有用的人里就剩他没有真正参与谈判了。
到了晚上,于正总会带着一束玫瑰敲开米库的房门,而按照米库的心情,她会穿着不同的衣服迎接他的到来。在她开门前,于正就已经猜到了今天她对他的想念程度。如果她立即开门,说明她今天对他一般想念;如果磨蹭一会门才打开,说明她今天对他非常想念。他们不是每天都翻云覆雨。有时他只会和她喝上一杯,然后在午夜之前离开。在于正看来,□□不是占据他情感的全部。而且他已经可以和米库交流,有时候忍住欲望反而是件很有乐趣的事,就好比等待片刻再享用的冰淇淋会更有滋味。
有一次朦胧之际,他咬下一片玫瑰花瓣细细品尝。和预想中不同,又苦又涩。他仿佛突然悟到了爱情的本质,即表面的光鲜美好只是假象。但玫瑰还是勇敢地绽放着,尽管内心是苦的。米库也学他的样子叼起一片花瓣,只嚼了几口就做了个鬼脸,把它吐了出来。于正大笑着揪下剩余的几瓣,然后一股脑塞进了她嘴里。“尝一尝吧,这是爱情的味道。”他对米库说。接着他吻了她。
只不过他有时会有困惑。他会感觉自己从未认识过米库,她的一举一动对他都全然是陌生的。他难以分清想法和现实的分别,两者对他都有诱惑,但他不能两者兼得。最后于正确定,这是爱一个人的正常反应,而他只是对爱一个人这个事实感到恐慌。每当这时,他就会开始把玩米库细嫩的手指,随后他们会快快乐乐地做上一回。对感情的思考越少,反而是让它长存的不二方法。
陆茗清闲了下来。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桩好事。于是他有时间和蒋涵他们共进晚餐,这是好几个月后的第一次。陆茗把它当作一种奇妙的体验。看着曾经心爱的人坐在对面,以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面对自己,他试着从她身上回忆起点点滴滴,找寻爱的印证。印证昔日的爱恋,也印证这份爱恋从未死亡。蒋涵和唐黄好像最终接受了不完美的对方,因而获得了和谐。爱情叫人变得平凡。它会使两个人的世界交融,最后形成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世界里的山没有棱角,终日是温暖的阳光和盛开的雏菊。只不过这世界是无比平凡,没有人会拒绝承认它的美丽和安宁,但没有人愿意在此住上一生一世。
他们聊了聊近况,当然陆茗对他们有所隐瞒。唐黄说他在构思一出舞台剧,蒋涵则说她在写另一篇历史专栏。在陆茗听起来都相当无趣。其实三人并没有多少话题。陆茗突然灵光一闪,对蒋涵说:“你还记得你曾写过的一篇专栏吗?介绍的是西格玛丽居住的公寓。”
但她已经不记得这篇文章了。短暂的困惑后,她的脸上显现出记忆复苏的迹象。“哦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一篇了,怎么了?”
“现在我住在那栋房子里了。”陆茗说。
其实他根本没有住在那里,回到雨夜城后,他也没有寻找过那栋房子。他讲这话题无非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已经记不得这件事了。那么,有什么比牢记甚至连蒋涵本人都已遗忘的细节更卑微的事情了呢?“没关系的。那地方确实古色古香的,改天欢迎你们参观。”陆茗最后补充了一句。
唐黄表示很有兴趣,而蒋涵则无动于衷。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唐黄一样潇洒。陆茗想。唐黄给他的印象是一如既往的果决、大气。他无需世界的肯定,因为内心已经充盈支撑的力量。尽管他并非成熟,却有敢于向外界袒露幼稚的勇气。陆茗发觉这是他缺少的品质,所以他需要某种证明。和蒋涵他们分开后,陆茗专门向杂志社买了介绍西格玛丽公寓的那期,然后按图索骥找到了那栋房子。接着他真的租下了其中一间,在这一年结束之前偷偷地搬了进去。
米库在雨夜城呆了一个月。九月底,所有事项都已敲定,日本演员会在十月初参加排练。这一次于正跟着米库回去了。黄胜对此表示无所谓的态度。陆茗得知剧目内容时着实吃了一惊,感叹黄胜的品味已经庸俗到了如此的程度。这是一出由浦岛太郎改编的三幕舞台剧。海龟由美丽的少女饰演,除了结尾,剧情与那个民间故事无异。少女知道浦岛太郎最后一定会打开盒子,因而老死在他家门前,所以偷偷把盒子里的内容换成了价值连城的珍珠。当然这一切没能瞒过大家。略去一些复杂的情节发展,少年在处死少女的前一刻返回龙宫,奇迹般地冲入虾兵蟹将的包围,又奇迹般地带着少女冲了出来。两人去到了大海深处,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故事像极了非洲之梦表演过的那出舞台剧。“随他去吧。”于正对他说,“你还真的在乎这里变得更糟吗?”
他才明白,原来人人都在寻找出路。“这么说黄胜要离开了?”他问于正。
“我觉得很有可能。”于正说。
“那谁会是接班人呢?”
“这个嘛……我想大家都是清楚的。”于正说。他明白这个人选一定不会是陆茗,但他不想坦白地对他讲。这话给陆茗造成了错觉,他以为自己尚有希望,因而对舞台剧的排练也认真了起来。
不过排练也的确充满了乐趣。看着演员们一点一点糟蹋这个童话故事反而给人一种快感,忍不住想要将它糟蹋地更加彻底。就这样,在众人的智慧下,这个剧目变得越来越偏离正轨,加上黄胜看了非洲之梦的舞蹈后深受启发,力求在排舞方面表现出狂野不羁的风格,而日本演员们又会时常加入自由发挥的元素,这一切使每场排练都变成了惊喜丰富的盛宴。没有哪一场彩排是完全相同的,就像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场古典爵士乐演出。只是现场比这个比喻糟得多。
十二月初,终于到了演出的时刻。陆茗发现许多陌生的、又看上去像领导模样的人和黄胜坐在第一排,日方代表则坐在第二排。剧场已经很久没有容纳过如此多的观众,上一次还是一年前非洲之梦来到小城时创下的记录。但三分之一的观众没能坚持到领导致辞结束。文化局领导、日方代表和黄胜连番上阵,转眼间就过去了半个小时。但黄胜一点也不着急。当第一幕结束的时候,又有三分之一的观众离开了。因为他们实在无法忍受把浦岛太郎的故事演绎成这般模样。演出终于结束的时候,陆茗听见第一排的领导纷纷叫好,而黄胜则满面笑容地和他们握手。不一会儿,黄胜找到他说:“你现在准备车,带他们去石山城逛一逛。”
黄胜当然是指章桓的夜总会。而陆茗惊异于他事先向章桓打了招呼,却跳过了自己。更教他不满的是,这意味着他要抛下蒋涵他们前往石山城了。
他还邀请了蒋涵和唐黄观看演出。照例是二楼的包厢,那个满是伤心的地方,只因为那儿视野开阔。自从他们俩在一起,蒋涵对这些活动表现得漫不经心,而唐黄则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似乎是蒋涵不愿意再见陆茗,而唐黄却满不在乎。生活总不会按照想象发展,有时甚至与想象背道而驰。不过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唐黄看到浦岛太郎骑海龟前往龙宫的那一幕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事实上,还有许多观众觉得这一幕很是滑稽。排练的时候,大家就遇到了这个问题:如何表现浦岛太郎骑海龟。叫他真的骑在女演员身上当然不行,把女演员换成个身强力壮的替身也不行。大家思来想去,最后给浦岛太郎定制了一套类似裙子似的道具,就像百老汇女演员穿的蓬蓬裙一般。裙子里用木质骨架支撑,外面覆盖六边形的绿色贴纹,两侧伸出四条腿、一颗头和一条尾巴。这副打扮活像过年庙会□□时的行头。
浦岛太郎不得不一个人演完这一出。他要尽量把动作演的逼真,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海龟不过是他穿着的一条滑稽的蓬蓬裙。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这似乎还挺好玩的。”唐黄说。不知道他在婚礼上设置“马”的灵感是不是源于这次体验。
来不及跟他们聊太多,陆茗匆匆告别了蒋涵他们,乘着夜色晃悠悠地前往石山城。远处开始显现出一片霓虹的异彩,这曾是他差一点就征服了的王国。陆茗很欣慰地想,随着演出成功结束,他终于可以抽出工夫继续经营自己的大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