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1 / 1)
清晨六点半,是李小曼起床的时间。无需闹钟,她总能准时醒来。像一种奇妙的力量存在于她体内,这力量甚至能渗透进她的梦里,告诉她时候到了,该起床了。而当她从梦中被唤醒,通常距离六点半还有五分钟时间。自从与陆茗分开,她一直遵循早起的作息。接着,晨练,洗澡,听电视,吃早餐,一切度过时间,好让她在八点半准时出门去上班的事情都做。内心的痛苦已经逐渐被她利用,化作推进自己向新生活迈进的力量。她还能清楚地记得离开陆茗最初的几天,她简直不成人样:
活像中世纪修道院里发疯的修女,几乎要把手脚绑起来,才能不去接陆茗的电话。她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希望像生命垂危的病人一样意志模糊。但不幸的是,她的意志却十分清醒。尽管,这一切是自己精心计划的,但真正走到这一步,她还是痛苦地要命。好在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让她缓冲:她已经事先把所有的东西搬出了居所,一部分存在地下室,一部分搬到了孙雪乔家里——也是她在最初几天呆的地方。她早已向单位申请了调动,还有一周才会进入新的单位。作为她的情感疏导师,孙雪乔的任务就是帮她执行她的计划,即阻断一切与陆茗的联系。孙雪乔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闺蜜在情感问题上倒是异常狠心,甚至超过男人。无论李小曼怎么挣扎,也没能与陆茗取得联系。接着,无休止的咒骂、规劝、谈心。小曼觉得自己已经口干地无法张开,但每当一阵难过涌上心头,她又会如同忘记了她们之前取得的成果一样,重复一遍几小时前她刚说过的话。最让她痛苦的,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想到陆茗此时的感受,想到他焦急地像个疯子一样没头没脑地寻找她,将一切置之度外。每到这时,孙雪乔都会按照吩咐对她说:“不要忘记他的谎言!”
所谓谎言,是陆茗从未向她说起过,他以前追求过蒋涵。如果仅仅是这样,她完全可以在大发一顿脾气后与陆茗重归于好。她隐隐感觉陆茗从未放弃过对蒋涵的追求,他的心始终留有一个房间,一个专门为蒋涵设置的房间。就连她也无权知晓。倘若如此,也许他从来就没爱过她,也许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昭示了他深爱着蒋涵、而不爱她这个事实。她开始明白,陆茗为什么避免自己与蒋涵见面,并巧妙地抹去刻意的痕迹;她也逐渐体味到,每当陆茗的眼神触碰到蒋涵时透出的忧伤;还有唐黄,她看得无比清楚,他是陆茗崇拜的人。如果不是崇拜,他可能会毅然决然地斩断与两人的关系。这种关系突然变得无比复杂,她说不清是出于什么情感让陆茗和唐黄成为了莫逆之交,同时依旧爱着蒋涵,还有——与她厮守。屈辱,她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屈辱。第一次从蒋涵口中无意得知这个消息,她简直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倘若不是蒋涵的婚礼,她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也就永远无从得知蒋涵与陆茗的历史。但越是屈辱,她就越是要忍受,这是她独特的报复方式:绝不是一次天翻地覆的争吵,也不是数次的冷战,而是叫陆茗远远地看着他曾经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如今无论有多么懊悔,多么努力地付出血泪,除非自己回心转意,否则绝无法得到的可能。而到头来,还是要咬着牙走这条路。这也是唯一的方法,证明他对她的爱。如果他曾经爱过她的话。
这个计划是慢慢酝酿成形的。她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陆茗,一面安排自己的消失计划。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决心愈发坚定。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女人柔软的心竟然能变得如此坚硬,竟然能如此条理分明的、精细地考虑每一个细节,而这一切,竟能一直瞒着所有人,直到婚礼的最后一刻,陆茗也没有发现李小曼在暗中观察他,仿佛是她最后一次给自己回心转意的机会。可惜的是,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陆茗的态度终于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只有孙雪乔知情。没有她的话,这个计划也无法实施。小曼料定她会因为坚持不住毁掉整个计划,于是她选择最初的几天在孙雪乔家度过。但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呢?她究竟是为什么要通过如此残忍的手段获得答案呢?经过几天痛不欲生的经历,她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游戏,如果陆茗不能通过的话,不安定的因素就永远不会消除,因而,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值得的。
想通之后,她恢复得很快。全新的作息时间,全新的穿衣风格,全新的发型,她感到从内而外的、从未有过的解放。此刻自己的生活正走向新的顶点。当她觉得自己恢复地差不多、足够重新面对陆茗时,她开始按照计划一点一点从他手中夺回主动权。报复的时候终于到了。
让故事继续下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如果不了解陆茗的心路历程,我们恐怕永远无法揣测,荒诞游戏背后的真实性。虽然陆茗是在何时对小曼真正投入感情已经不得而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绝不是他向黄胜建议,让小曼做自己助理的时候。那时的他在寻找另一种人生意义,以便在战场上存活下来,以便让自己觉得并非一无所有。
再次见到章桓已经是十月份,石山城的秋天总是来得特别快,一夜的秋雨横扫过城里为数不多的大树上的蝉声,瞬间让空气写满了落寞。章桓穿着一件枣红色西装,用很响的声音吮吸了一口茶,然后劈头盖脑地向陆茗喷出一阵吸烟的口臭。这无疑让陆茗对他的印象坏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他们约在章桓所谓的文化公司见面。这是间很小的公司,而且无处不给人一种随时准备逃走的预感。如果陆茗没记错的话,他清楚地瞥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这些人曾属于他们的剧团。这一切与他曾定义的成功相去甚远,但现在看来,这真是剧团极为辉煌的一段时光。只不过对此知情的人都选择了隐瞒。
“这是?”章桓看着李小曼,带着古怪的口气询问陆茗。从陆茗走进这间办公室,章桓就展现出了咄咄逼人的姿态。他指望通过这种态度传达出自己绝对的主动权。他甚至不用假装关心陆茗的近况,而是直接摆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简单寒暄后就推辞说,接下来要见客户,于是早早打发他们离开。但陆茗并没有气恼。他早就做好了打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再多的羞辱也会忍受。他对李小曼说:“不久之后他就会知道我的厉害了。”
然而让章桓领教陆茗的厉害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在他接手时,这生意已经趋于成熟,让陆茗的发挥空间十分有限。而且他明显看出,剧团处于劣势地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演员偷偷溜到章桓这边,成为他“正式加盟的模特”。他们的资源正在一点一点被抽干。黄胜对此不闻不问,只是用大量招聘的演员补充这些空缺,有时他甚至直接招进些除了漂亮而毫无舞蹈经验的人,就是为了送去章桓那边。但他渐渐寻到了对策。每次演出后,他都亲自收下薪水,然后只把很少的一部分发给演员,剩下的作为“保证金”存起来,按月定期发放,但绝非按照平均的额度。他给更乖巧的演员发更多薪水,并且故意当着她们的面一个一个地发薪。有时他自己不方便收钱,就叫李小曼代劳。恐怕她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了。
计划大体如此,实施起来还是花了他不少功夫。他要准确把握每一丝风吹草动,一旦私下有人不满,他就采取分化手段将她孤立起来,以避免消极情绪在演员中蔓延。凭借敏锐的洞察,他成功挫败了不少的密谋,而李小曼更是不遗余力地为陆茗提供情报。在他们俩的手腕下,这个组织的控制权渐渐回到了他们手中。但陆茗常常担忧章桓会找到替代品,把他们一脚踢开。他想了很久,决定打造一批专门针对章桓的演员。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每场演出他都会坐在吧台边,一边仔细观察表演,一边偷听顾客们的谈话。如果一个人肯花如此多的心思在一件事上,他必然能掌握它的每一个环节,甚至超出事情本身的因素也能把握。他把自己的观察总结成报告,定期给演员培训,甚至把建议精确到每一个人。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努力带来了巨大的成效,章桓对剧团始终保持着赞不绝口的评价,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只不过陆茗心里清楚,他并不需要章桓的首肯。种种迹象表明,他可以对自己阶段性的工作表示满意了。
这个计划还有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让章桓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化。为达到这个目的,陆茗煞费苦心地避免章桓与演员的接触。他全程都陪着章桓,不让他有机会和演员们独处。如果他想要女人,陆茗会给他特别安排,但绝不是演员中的一位。起先章桓确实觉察到了陆茗的花招,但他认为这小子绝不足以对自己构成威胁,也就没放在心上。
表面上看来,章桓还是这桩生意的老板,但陆茗已经摸清了所有套路,同时掌握了安排的主动权。他仍旧对章桓保持着恭敬的态度,而且从不多贪一分利益。后来章桓主动增加了陆茗的分成,他以为他只是要钱而已。其实不然。自从那天他从章桓的办公室走出来,他就发誓要拿下石山城的天下,以此维护他失去的尊严。这是一个把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的男人。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他可以不断游走在声色场所,说着违心的话,两面三刀地应付各色生意人,却保持内心的绝对宁静。
他说不清自己抚摸过多少女人的身体,吻过多少女人的双唇。但这些感官刺激却没有带给他美妙的梦幻,不过都是逢场作戏而已。被酒精浸润得冰冷的唇接触在一起,就像贴在肥厚的虫子身上,这便是陆茗真实的感受。但他从未跟女人上过床。在他看来,似乎这也没什么乐趣。其实他只是不想把身体浪费在这些毫无价值的女人身上。这是他对蒋涵的忠诚。
他从未对小曼有过分的要求。每次都是他只身前往,然后小曼开车载着烂醉的他回到宾馆。坐进车子的时候,他总是对她说:“这是为了更高的目标。”但他没有向她透露过“更高的目标”具体指什么。
黄胜也对□□毫不知情。他按时收钱,然后对一切保持不闻不问的态度。不过他渐渐发现,没有演员辞职了。但仅此而已,他尽量撇清与这桩生意的干系。有了这笔收入的支撑,剧团得以走出困境。田云组织日常训练和演出,于正似乎真的谋到了日本剧团的合作,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当他不用为每场演出的收入发愁时,他开始考虑未来的出路。呆在剧团绝非长久之计,这里是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的泥潭,尤其是目前剧团一半的收入是来自夜总会走秀和拉皮条。最终他把眼光投向了省文化局。
陆茗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明争暗斗上。他发现自己对此颇具天分,这股阴暗的力量原来一直存在。而他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他的归宿就是做个了不起的皮条客吗?后来他总结道,既然魔鬼已经被释放,就姑且听之任之吧。如同浮士德最终赢过了魔鬼,他也会找到办法的。在外拓展疆土的那段时期,陆茗与蒋涵他们的联系甚少,或许是他羞于教她知道,他在干着什么勾当。想到已经有了一个可靠的人陪在她身边,他竟感到了莫名的安心,只因为他们不会突然从他的世界消失。关于蒋涵的事,他都是从王一凡口中得知。有时他们一起喝酒,有时他们一起去夜总会观看表演。王一凡从没问过他任何问题,陆茗姑且认为这是一种支持。他有时会询问王一凡的建议,而他也从未让他失望。王一凡就像阻止他走向崩溃的刹车,当然李小曼也是,通过另一种更加默默无闻的方式。尽管见识到了陆茗无比阴暗的面目,她依旧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十二月带来了寒风和墨点奖的结果。唐黄获得了铜奖,排在最后一位。这无疑叫他十分气馁。这是他第一次遭遇现实无情的否定,因而产生的影响更大。“或许我不该从事写作。”他对蒋涵说。蒋涵对他无端的全盘否定非常不满,她解释说想要获奖除了作品本身,还有许多因素。作为一名新人他的表现已经非常不错。但唐黄打断她说:“对于我最大的否定就是别人在庆祝我眼中的失败。”
不久之后,蒋涵收到了好消息:米亚加德之环可以出版了。而唐黄坚决谢绝了这个机会。在他看来,即使出版了也不会受到多少关注。无奈之下,蒋涵只得瞒着他偷偷出版了几千册。她觉得无比委屈,自己怎么做也不能让唐黄满意。大概这就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她之前也是个憧憬完美的人,正是这个原因让她爱上了另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只不过从此以后,世界处处都显出了心碎的差强人意。约会的时候,为了寻到理想的餐厅,唐黄会拉着她走上很久很久,而这种地方又往往被人捷足先登。两人的交谈又往往落于日常琐事。“为什么就没有一件事能叫我完全满意呢?”唐黄总对蒋涵这样说。尽管他不是指责蒋涵,但她还是把这些话照单全收入心里。恋爱的乐趣正在飞速消退,两人的关系几乎让她窒息了。与此同时,唐黄也有这样的感觉。明知道平淡和庸俗无法避免,为何还要爱上一个人呢?他产生的疑问大于收获的肯定。有一次他忍不住向王一凡请教。王一凡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只对他说了五个字:“你们上床吧。”
于是时光不紧不慢地流逝着。春节之前,于正参加了日语考试,当然是以惨败收场。不过作为一个小插曲,陆茗并不关心。次年六月,于正通过了日语二级,而紧接而来的七月带来了日本剧团的消息:他们已答应同彩虹剧团合作。于是剧团的经理们急忙从一堆烂摊子中抽身出来,迎接日本剧团的到来。这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状况。就连黄胜都暗自觉得,放在这个自顾不暇的时期,和日本剧团合作简直是浪费时间。“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吗?”他甚至当面对于正说。
从春天到夏天,剧团的生意虽然大有起色,却在堕落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多半是得益于陆茗的努力。二月的一天,当人们从新年的脑满肠肥中逐渐清醒,陆茗发掘了新的商机。他在一场演出中结识了另一家夜总会的老板。尽管章桓在排除竞争对手的方面做得万无一失,但还是有疏漏的时候。此人除了头衔比章桓更多更响亮外,与章桓无异。除去毫无新意的对话,陆茗发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问题:为什么要在章桓这一棵树上吊死呢?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别人合作。这个想法叫他又一次膨胀了起来。
最终流程是这样的:陆茗把一批演员装上大篷车,然后在石山城外把车停下,等待分属不同夜总会的卡车把演员们分别带走,等演出结束再用同一辆剧团的大篷车运回。如果演出是同时进行,章桓就不会发现自己的演出不是独一无二的了。陆茗还叮嘱他们在宣传上尽量做到含糊其辞,因为出于“安全的考虑”。那么最后还剩一个问题:如何让他们在送回演员时不至撞车。约定时间肯定不行,谁也无法预料演出何时会结束。陆茗计划了好久,也毫无悬念地攻克了这个难题。他叫司机在演出结束后把演员运到不同的宾馆,等她们被全部运达,再用秘密的货车分批把她们送到城外剧团大篷车所在的地方。过程虽然复杂,事实证明确实是十分安全。虽然会场增多,陆茗还是没有放松监督。他获得了王一凡和于正的帮助,王一凡监督一个会场,于正监督一个会场,李小曼监督一个会场,他坐镇章桓的会场。一晚四场演出,从未超过这个数量。除此之外,白天的活动他只与章桓合作,因为白天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实在太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