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1 / 1)
陆茗走出黄胜的办公室,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的事业完了,在剧团的5年时光以惨淡的结尾收场。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角落可以收留这个不幸的孤儿。
未来劈头盖脑地淋在他头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去请求章桓给他介绍一份工作,而章桓假装关切地安慰他,以没有多余的职位为由谢绝接受他。几经辗转,他去给摄影师当助手,领着一份微薄的薪水,遭受模特们不屑的嘲讽。其中几个还是剧团以前的演员。她们凭借出色的手腕成为模特界的新星冉冉升起,这种滋味肯定特别难受。现在想起来都让他不寒而栗。蒋涵已经不太重要,他再也没有脸面去见她,他注定会在后悔与孤独中度过卑贱的余生。于正听到了风声,他却和吓得要死的何思远以及面如死灰的陆茗有不同看法。他说:“老板不过是吓吓你而已。你想,他要过名片是准备做什么?”
还是于正猜中了黄胜的心思。黄胜之前也接到过类似邀请,但他是个异常谨慎的人。尽管听起来回报诱人,他始终没答应与他们合作。经过陆茗等人的测试,他对演员的接受能力有了底。既然有如此诱人的机会,他就绝不能把买卖交由外人插手。在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把陆茗等人支开,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开除他们。黄胜翻了翻桌上的文件,突然一个绝妙的机会出现在他眼前。
一天后,黄胜把三个人叫到办公室,向他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最后决定不开除你们,”陆茗松了一口气,于正则用眼神示意他,炫耀自己判断的正确性。“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黄胜接着说,“我手头有份参赛邀请函,邀请我们剧团去非洲参加一次国际性的舞蹈比赛,剧团研究后确定派你们前往参加,希望大家认真对待。这次远征由田云带队,具体行程安排在这里——”说着他把手里的小册子递给陆茗。“根据邀请函上的说明,如果我们能在当地免费表演三场舞蹈的话,会有剧团作为回访来本城表演,所以,到时候你们就与他们一起返回吧!”
陆茗接过小册子,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非洲地名:“埃塞俄比亚亚的斯亚贝巴”,在这个名字前写着“参赛地点”。
他只感觉从一个深渊掉进了另一个深渊。他对埃塞俄比亚的了解几乎为零。在陆茗印象里,这样的非洲国家通常是贫穷落后、瘟疫流行,没过几天不是丧生于霍乱,就是被黑人杀害在肮脏的角落里。但他不敢拒绝。他开始觉得开除这种惩罚可能更适合他,至少没有性命之虞。于正和何思远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不仅预料到这次的旅程必然艰辛无比,还预料到绝对得不到好处。田云是黄胜的侄子,也是极有可能成为剧团接班人的人选。他十分注意为剧团开源节流,而肥厚的头脑里总装着些古怪的想法。虽然能力超群,可下属并不喜欢他。“那就这样吧!”黄胜打断了众人的思索。
“一旦你们办好签证,我们就出发。田云已经去挑选演员了,你们也快去做准备吧。”
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陆茗只有顺从它的安排。黄胜要求剧团的每位管理人员都持有护照,尽管在当时看来出国演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却有幸在护照的有效期内赶上了这个机会。申请去埃塞俄比亚的签证并不难,两周后他的护照就夹进了去往这个国家的许可。时间一晃过得飞快,他在故乡的日子还剩下三天。在此期间,与蒋涵的关系没有进展。倒数第三天晚上,他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从衣柜里取出,然后放进一只箱子。接着他又往箱子里塞了一堆日用品、一双雨鞋、几条毛毯和一副太阳镜。他环顾四周,似乎再找不到什么旅行物品了。他躺在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的床上,瞪着天花板,试图从记忆的夹缝里寻到一点错过的头绪。起先他的思维还是清楚的,后来就渐渐飘忽,等他从床上坐起来,才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想。他渴望把这一切向某人倾诉,这个人却不能是他最亲密的人。他隐约明白,自己在蒋涵心中占有的地盘渐渐缩小了。起先还能和她看一场电影,吃一餐饭,后来只能在电话里说着不咸不淡的话语,到现在他几乎找不到打开她话匣子的方法。或许蒋涵对他的看法没有改变,可是把感情搁置在原地,就只有被遗忘的结局。
想到这里,他摸出手机,没有打给蒋涵,倒是联系了许久没有消息的唐黄。他发挥出极大的热情,询问了唐黄的近况,然而告诉他自己要去非洲洽谈生意,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啊?你怎么突然要去非洲呀。”唐黄发出了真诚的问候,接着把他关于埃塞俄比亚的了解一股脑地告诉了陆茗。陆茗有些触动,他体察到唐黄是真的关心他,尽管他对此人仍抱有敌意。放下唐黄的电话,他觉得已经练习得差不多了,于是拨通了蒋涵的号码,把刚才说的内容又讲给蒋涵听了一遍。第二次挂断电话后,陆茗觉得心满意足,他把手机丢到一边,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假如一个人只剩下三天时间待在故乡,接着就要前往未知的疆土开拓天地,他一定会利用这三天充分享乐,或许完成一两件未竟之事,或许把记忆用故乡的美好填满,在终于要离去的时刻发出这样的感叹:“你真美啊!请等一等。”陆茗认为这纯粹是一派胡言。他有许多公务要安排,根本腾不出时间来享受光阴。田云已经把演员选好了,七名演员中包括三名经验丰富的演员和四名新手,非常惊人的,她们居然都持有护照。看来她们事先都有准备,而陆茗他们是后来才加入的。小曼没有随行,有一次她和陆茗打照面的时候,还特别感谢他的关照,并小声祝他一路顺风,接着快速地跑开了。陆茗不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名声是不是已经臭名昭著,因而人人都避免和他接触。不过想到于正的分析不无道理,所以他也释然了。
临行前的晚上,雨夜城照例下着小雨。一种孤独从他的心里流出,像□□一样通过血管被传送到了全身。他产生了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催促他赶紧向蒋涵表白。到无法承受之时,他把王一凡请出来,两人在“美人鱼”酒吧痛痛快快地喝下了一瓶伏特加。从此王一凡成了唯一知晓全部剧情的人,而陆茗也愿意把情况透露给他,只因为王一凡其实并不关心陆茗的这些情况,唯独关心陆茗这个人。
终于等到了前往埃塞俄比亚的那天。陆茗醒得很早。并不是激动和紧张催促他的神经,而是因为喝醉的人,在第二天早上都会醒得很早。他洗了澡,换掉满是酒气的衣服,于是焕然一新,心里也充满了勇气,仿佛万分的艰难也会临危不惧。他提上行李,在关上门的一刻,发出了自己的感慨:“娘的,老子要走了!”
这趟旅程花费了三天时间。他们先坐火车到首都,路上遇到泥石流阻断了铁路运输。等了几个小时,大家得知救援无望,只得下车步行几公里到最近的小镇上改坐汽车。陆茗等人夹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中,以缓慢的速度沿着铺满碎石子的铁道向前走。半个小时后,第一批女性乘客开始抱怨脚疼。她们脱掉鞋,坐在铁轨上,把旅行箱当做垫子枕在腰后,完全放弃了前进的念头。又过了半小时,不少人开始叫苦不迭,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沿着铁轨铺洒了一路累瘫的人。田云已经汗湿了衬衣,他拼命地解开几个绷紧的扣子,还是以坚强的意志命令大家继续走。等他们来到小镇上已经是下午四点。来不及休息,田云又招呼大家搭乘一辆破旧的巴士,绕过滑坡的路段,这才又坐上火车。到达首都的时候,不出所料飞机已经起飞,陆茗等人不得不露宿机场,在第二天中午搭乘另一班飞往目的地。到达埃塞俄比亚的亚的斯亚贝巴已经是第四天的中午,一行人带着满身臭味和油腻的头发,疲惫不堪地拖着行李,根本无心环顾四周。
比起这些磨难,接下来的事情倒很顺利。作为机场唯一的黄种人,他们很快被前来接待的黑人向导接走。坐在宽敞的陆虎汽车里,陆茗从心里滋生出一丝宽慰。这座非洲城市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糕。
亚的斯亚贝巴位于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全年气候凉爽。被层叠的山峦环抱在内,亚的斯亚贝巴是上天的恩赐。陆茗惊讶地发现整齐的道路两旁种满了枝繁叶茂桉树、棕榈树和尤加利树,树底下则满是马蹄莲。它们紧促的枝叶映在纯净的蓝天背景下,以骄傲战士的姿态随时迎接风雨的洗礼。他们穿过低矮的平房和用桉树桩围起来的一块块场地,顺着山势向低洼的市区进发,周围的建筑渐渐显出现代的辉煌。这座城市的繁华程度与雨夜城无异。司机粗野地拐过一道道急弯,最后停在一栋高耸的建筑门前。眼前的这家宾馆具有中国建筑风格:它的墙壁被漆成淡黄色,浮于墙壁上的一扇扇巨大窗户都搭配着做旧的红色木头窗框,而在窗子顶部则是向上翘起的屋檐,贴着绿色瓦片。宾馆的门厅用红漆柱子支撑,底部是金色的石头底座。陆茗看见接待处镂空的木雕墙上挂着 “熊猫饭店”四个字,下面则是闪亮的五颗星星。为了向来宾介绍这家宾馆,司机喊着“Panda!”一边做出举起长矛狩猎的样子。陆茗疲倦得几乎灵魂出窍,只是点头附和,就再没搭理他。
像许多中国援建的设施一样,这家酒店也是中国老板投资建设的。它的一个用途就是专门接待中国领导。因而它完全是按照中式建筑风格建造的,并冠以一个中式的名字“熊猫饭店”。酒店后方有个小花园,花园用柏树和冬青树围成,其中栽种着一大片薰衣草。酒店内部丝毫不吝惜镂空木雕的使用。墙上、天花板上随处可见龙和凤的图案。它的奢华还体现在室内八道游泳池、土耳其浴室、健身房和巨大的圆桌会议室,即使是国内的五星级酒店也赶不上这里。老板在装潢上如此大胆,全是仰仗政府的大力投资,而当地凡有合作单位派人前来,一律安排在这里住宿。
经过一番等待,黑人侍者用露出一排洁白牙齿的微笑引导他们到了十楼的房间。陆茗和于正住一间,何思远和田云住一间,姑娘们则安排在他们房间周围。陆茗用房卡打开一扇装饰着狮子头吊环的门,才发觉彻底上当。老板仿佛把所有的钱用在了装修门廊和大厅上,对房间的装饰显得特别寒碜。大理石地板上摆着两张木质窄床,一张贴皮写字台面对床放着,就再没别的东西。一只硕大的蜘蛛爬在其中一张床上,陆茗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丢出窗外。他本想向服务台倾泻自己的不满,但倦意已经渗进了他骨子里。他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满是灰尘的床单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玫瑰色的朝阳从积雪山峰的空隙间升起,暂时驱散了陆茗的睡意。他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置身非洲,并且超过四天没有洗澡。赤脚走进洗手间,陆茗又在大理石洗手台上瞥见一只肥大的蜘蛛。它正贪婪地吮吸着一只苍蝇的血液。早餐是培根煎蛋和土司,尽管吃起来不像猪肉,饥饿的肚皮还是催促陆茗快速地将它们划过喉咙。上午没有安排活动,但他不敢一个人出去闲逛,只能不情愿地回到房间。他看见写字台上多了一束白色的马蹄莲,房间却并没有被打扫过的迹象。今后的数天里,这种情况也一直持续:房间变得越来越乱,马蹄莲却不断地更换,而酒店的服务员拒绝承认有人进入过他们房间。想到这里,陆茗不禁毛骨悚然。有天早晨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没下楼吃早餐,而是躲在房间里,希望能揭开这个谜。他等了好久,不见有什么动静。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新的马蹄莲出现在他们房间里。陆茗对此非常后悔,他就这样葬送了一份神秘的礼物。
4月30日,也就是他们到达非洲的第二天,他们参加了舞蹈比赛开幕式。场地就设在离酒店不远的一栋房子里,这为大家省去不少麻烦。炫目的射灯如星星一般安置在波浪起伏的天花板上,舞台上布置了各种颜色的鲜花和画着动物图案的彩旗,一道横幅横跨在舞台顶部,但陆茗看不懂上面的文字。陆茗他们走进大厅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他这才明白什么叫做“黑压压的一片”。在一群黑色皮肤的非洲人里,他们格外显眼。不知是比赛的规模有限,还是舞蹈行业处在低谷,来自除非洲之外国家的代表团中,只有一群瘦弱的日本人和田云他们的队伍。“别担心!”田云说,“这样我们就更有优势了!”
主办方似乎没有照顾亚洲国家的意思。一个穿着镶金边礼服的黑人从喉咙中发出一大串难懂的词汇后,现场掌声雷动。接着台上又上来位胖胖的带白框眼镜的黑人。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三十分钟的鸟语,不时被笑声打断。非洲人容易被煽动的情感和丰富的肢体活动覆盖了全场,置身于他们中,陆茗他们显得异常冷静。接下来,毫无防备的,主持人清晰地发出了一个中文单词:“田云!”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指向这群黄种人,一瞬间陆茗竟然以为他们要冲上来杀死他,但接下来热烈的掌声让他松了一口气。“我吗?”田云指着自己,没等他反应,一双一双的大手就把他推上了舞台。原来他们是要他演讲!
尽管陆茗感觉尴尬万分,田云还是不慌不忙地用中文做了十分钟的演讲。他还配合动作绘声绘色地反映了一部分演讲的内容。等他说完,黑人们照例拍起了巴掌。原来至始至终,他们都不懂发言人在讲些什么!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黑人女孩捧着一束非洲菊送给田云,闪光灯顿时从四面八方抛了出来,只把黑人的皮肤衬托得更加黝黑。
“这是我见过最神奇的开幕式了!”陆茗说。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他渐渐忘记了对未来的忧虑,忘记了对蒋涵的思念,他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非洲的土地,渴望在这里有一番作为,如同遭遇流放的囚犯,盼望着能在边疆重新赢回自己的名誉。
他不在雨夜城的这些日子里,蒋涵和唐黄正紧锣密鼓地筹划出版小说的事情。唐黄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工作,而是利用母亲定期汇来的钱自己租下一间公寓,有时写作,有时去远足,总之过得超然脱俗。用他的话说,是希望找到自己的定位,而不急于跳入社会的桎梏。遇见蒋涵之前,他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小说的创作,只是没拿定主意如何结尾。小说是关于消失的大陆——大西洲上的部落之间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蒋涵的激励下,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用了两天时间最终完成了这部小说,其间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他抓住每一丝闪过的灵感,用纸片把它记录下来,最后再将它们插入适当的位置。他聚精汇神地思考,反复修改语句,生怕稍微的休息会打断他的灵感。事实上,他的灵感如喷泉般向外涌出,没等他写下前一句话,数百句话已经涌入他的脑海里。唐黄不知道,这种状态全是蒋涵给的。当他最终捧着皱巴巴的纸张出现在她面前时,蒋涵忍不住大声问到:“你不会使用电脑写作吗?”
“我随时随地都会写作,电脑跟不上我的节奏。”他说。
唐黄的初稿赢得了主编的赞赏。这部作品被形容成“史诗般的创作”。她摘下那副眼镜,凑近蒋涵说,希望她全心全意配合唐黄尽快出版。她从没见过这么顺利就能出版的小说。“你也别再生他的气了吧。遇上这样一个特别的男人,就是女人的归宿所在啊。”末了,主编居然破天荒非常动情地对蒋涵说。
蒋涵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不知道是否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尽管她和陆茗的关系距情侣仍相差很远,主观上她仍认为接近唐黄是对陆茗的背叛。“你怎么可以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呢?”她暗暗教训自己。最后她拿定主意,就像与约稿作家相处一样同唐黄相处,忘掉他附加的成分。
“我应该不会喜欢唐黄这样的吧。”她对着镜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