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标题(1 / 1)
梅尧君跋涉在茫茫雪海之中,向清微观走去。他病未全好,不多时便气喘吁吁、满身虚汗,然而他眉头舒展、嘴角上扬,心中装满云絮般的温柔,像去赴一场令他渴慕已久、望眼欲穿的约会。难以计数的、零碎的记忆像剪碎的鹅毛,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拥簇到他的脑海,梅尧君几乎应接不暇。他记忆力极好,那些记忆丝毫没有陈旧而模糊不清,反而异常鲜活清晰,宛然便在目前、耳边,甚至鼻端也被熟悉的气味充满,甚至在霜风中战栗的双手也重新触及了消逝已久的暖意。梅尧君想起很久以前初九在他身下,灵活得像一条游鱼,身上却温暖异常,那时他一伸手,便能将他紧紧抱住,契合无间,仿佛这个怀抱就是为拥抱对方而生。这样的想法,有一点宿命的意味。所谓宿命便是无法抗拒,有时令人绝望,而有时令人安心,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排布完毕,只待他前往采撷。
梅尧君向清微观走去时,便是怀抱着这样一种安心。他还记得那个冰窖,冰窖内冰天雪地、毫无生机,然而因为初九在,也变得如洞天福地一般使他日夜神往,连梦寐中也时常造访。他曾梦见他抱起初九,走出冰窖,冰窖外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而他的初九就像一株植物,从冬季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他的眼眸里冰雪消融,瞬间化作一潭春水,波光荡漾,长久地注视自己。梅尧君从那片柔软的水光中醒来,窗外依然是千山负雪寒天冻地。他想,就连做梦,他也在被那个道士反复欺骗。不过,现在的初九只能在梦里欺骗他。而他竟然对这样的欺骗甘之如饴,不可谓不贱。
他看到这样的自己,很有些难为情,但这样的忸怩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他的心情又恢复了先前的轻快。眼前漫无止境的路似乎也不再成为障碍。他像落叶投入泥土,像春禽窜入云间,像失去记忆时、背着初九沿着浓云密雾笼罩的河岸行走那般的快活。当冰窖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快活也达到了顶点。
进入冰窖,寒气自脚底的大地源源不断地渗上来,他浑然不觉。他的心砰砰乱跳,近乎于近乡情怯、近乎于屏住呼吸靠近一只蝴蝶的感觉。他只有一个念头,初九即便是死了,也是他的。他要带走他,从冰雪覆满的巍巍华山,回到红尘乱流里去,回到烟火人间里去,回到耳鬓厮磨的地久天长里去。
下一刻,梅尧君却愣住了。他木然地呆立半晌,才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他难以置信地抚摸着眼前的冰床,上方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梅尧君心乱如麻,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这一句话,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梅,梅公子。”一只手轻轻地牵扯梅尧君的衣角。梅尧君木然地回头看去,阴影处,乔净面色惨白,捂紧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开口说道,“江白,抢……抢走了初九。”
梅尧君急忙追问:“到底发生何事?”
乔净想答,却只是呛咳不止,他晃了晃脑袋,指着某个方向,说道:“他定是……往后山去了。”
梅尧君默默攥紧了拳头,二话不说,纵身离去。
乔净在原地喘息了片刻,不久听到洞外传来嘲杂的人声,接着几个师弟找到他,查看了他的伤势,将他扶出冰窖。乔净眉头一阵阵发痛,他止不住地想:天意弄人,真是天意弄人。
那时,初九自觉心在红尘,已不复道者纯真本性,愿让出观主之位,托乔净请求姚妙机,令他服下观中作助人修行之用的龟息散,以假死了却他为清微观招致的纷争。这之后,他本欲同梅尧君一同离开山门。谁知刘堂主和江白借故盘桓不去,致使计划一直难以实行。雪上加霜的是,梅尧君无意得知初九已“死”,恨不得与初九同去。他几人虽不忍见,但怕消息泄露,不敢告知梅尧君实情。只好转向陆竟,想骗得梅尧君下山,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初九离去。乔净想到此处,又禁不住唉声叹气,谁能料到梅尧君没走成,初九又被江白抓去,看来此事难以善了。
一旁的师弟听乔净叹气,问道:“师兄可是伤口痛?”
乔净又叹了口气,道:“头痛。”
师弟沉默片刻,为难道:“可师兄你并没有伤到头。”
乔净忧上加怒,憋得满脸通红,转过头去对身边之人说道:“告诉姚师叔,观主被恶人掳走了,快去后山寻人。”
师弟们听闻,也是大惊失色,相顾茫然,一人道:“是谁人如此不堪,竟不放过一具……”自觉失言,急忙掩口,改说道,“师兄你切莫焦急,先以养伤为要,师弟这就去禀报师叔。”
周濂原本候在一旁,趁机又支走几人,蹿到乔净身边,问道:“师兄伤得可要紧?”
“不要紧。”
乔净这般回答后,周濂与他使了个颜色,压低声音道:“如今该如何是好?”
乔净觉得胸口越发痛了,长吁短叹道:“我怎么知道?如果假死之事泄露出去,可真是要把命给搭上。”周濂一听,也如临大敌、惶惶恐恐起来,又听乔净说道,“我正要问你,梅尧君为何会回来?”
“什么?”周濂大惊,不觉高呼道,忍得旁人纷纷侧目。周濂顾不得那么多,向乔净确认道,“师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乔净咬牙切齿道:“我骗你作甚!方才我在冰窖内,那梅尧君竟进来了。许是见初九不见,几乎丢了魂,我在暗处叫了他一声,当时也是急了,竟一时糊涂告诉他江白带初九去了后山。”
周濂坐立难安,道:“啊?师兄你闯大祸了,这事儿观中弟子知道还好,如何敢让旁人也知道。”
乔净恶狠狠地会看他,说道:“叫什么,天塌下来,你也要撑一半!叫你把梅尧君弄出去,怎么好端端地就回来了?”
周濂摸摸后脑勺,蹙起眉头,索性不言语了,心里不服道:也不知那陆竟在哪里,放着自家公子不管,任他来给我们添乱子。
这般想着,抬头一看,周濂顿时瞠目结舌:说曹操曹操到,陆竟不知何故又出现在了清微观。只见陆竟面色铁青,足下生风地朝这边走来。观中其他弟子还不知他二人离开之事,倒也不觉得奇怪。陆竟目不斜视,直奔周濂而来。周濂心虚,正要问他,谁知陆竟一个大力攮开他身边的乔净,单手揪住他衣领,将他重重压到墙上。
周濂背部和头部毫无缓冲地撞在墙上,痛得他头昏眼花呲牙咧嘴,偏偏陆竟还掐紧了他的领口,他呼吸困难,嘶哑着声音道:“放……放开……”
旁边的弟子蜂拥而上,想要拉开陆竟救下周濂,但他们哪里是陆竟的对手,来来回回折腾了数次,陆竟还是纹丝不动。
“为何……”周濂呛出了眼泪。
陆竟冷笑道:“你说为何?你们道士心肠竟然这般歹毒,假意送我和公子出去,背地里却偷偷与姓刘的合谋,想害死我们!”
陆竟的话犹如水滴在滚油里,顿时令全场炸开了锅。不明真相的弟子都惊慌失色,心下各自胡思乱想,却连问也不敢问。
周濂听他竟然当众把事情说出口,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加上被他拘得实在难受,一面伸手想要掰开他手指,一面艰难地解释:“咳咳,陆少侠,你冷静……这其中定有、定有误会!”
正巧此时姚妙机听闻乔净受伤的消息,前来看望,远远听见门内的争执声,心中起疑。走近一看,也是大惊失色,惊疑不定地看着陆竟的背影道:“你不是……”
陆竟终于放开钳住周濂的手,对姚妙机怒目而视,说道:“我不是应该已成了华山崖下的亡魂么?”
姚妙机听得一头雾水,看见他身后周濂的惨状,皱起眉头,语气也透露出明显的不悦,“胡说什么!”然后他对周围弟子道,“你们先下去罢,本道同这位少侠有话要说。”
弟子扶起乔净和周濂,便陆续离开。
陆竟早已气昏了头,竟不顾旁人还在场,对姚妙机喊道:“休要再惺惺作态,你想要我和公子的命,今日我便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听见他的挑衅,弟子纷纷停下脚步,紧张地回头用目光询问姚妙机。
姚妙机虽然也是怒不可遏,但虑及此事不宜声张,仍用手势示意弟子离开,并靠近了陆竟,口中低语道:“你莫不是疯了……”
陆竟以为方才的险象都是他的谋划,恨意难平心存戒备,见他朝自己逼近,凭借武者多年的本能,不假思索地一掌拍去。他怒极之下,这一掌用上了□□分的力气,姚妙机哪里料得到他会出手,正是毫无防备,陆竟的杀招便直直地落在他胸口!
“你……”姚妙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陆竟,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便口喷鲜血,仰面倒在地上。
陆竟此时也恢复了清醒,自觉失手,后悔不迭,正待上前查看姚妙机伤势,没走远的弟子已然听见响动,冲了回来,拥簇在倒地的姚妙机周围。陆竟心里不知是何等滋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却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叫,有人在喊:“师父没气了!师父死了!”
陆竟宛如被一记重锤击中,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不断有人冲上前来对他拳打脚踢,他不反抗也不躲,只是漠然以对。有张熟悉的脸沾满泪水,眼中闪动着仇恨的火焰,逼视着他,那人控诉道:“师父冒着危险偷送你们下山,谁知你二人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反打死我师父。今日就要你为我师父偿命!”
陆竟低下头,握紧了出掌的右手,他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自己刚才竟然出手了!周围的哭喊声、咒骂声渐渐融汇成声音的河流,又暗淡为背景。有人反剪了他的双手,牢牢缚在身后;又有人带他走进一块陌生之地,把他推入一个四四方方的监牢;一块巨大的铁锁哐当一声,扣在了监牢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