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中秋快乐(1 / 1)
梅尧君在时,洗春秋因曾用毒威胁他二人之故避而不见,直到他离开,才悄然现身,恭维江白道:“宫主真是好计谋。”
江白道:“不过是赌一场,赌注全压在初九身上,端看初九在梅尧君心中分量几何了。这是下下之策,若不是被梅昀风先下手为强,本座本可以周密策划的。”
洗春秋道:“那梅昀风委实可恶,却是块极辣的老姜,有些过人之处;但梅尧君此人一无是处,恐怕宫主所托非人。”
“无妨,他太聪明,本座反而为难。毕竟有梅昀风的前车之鉴,引狼入室重蹈覆辙便太不明智了。”
“宫主说的是,是属下有欠考虑了。”
江白凤目一转,半笑半威严道:“你为何不自称春秋了?”
洗春秋心弦一颤,低头下去,忐忑道:“既如此,春秋谢过宫主了。”
江白用指节轻叩桌面,轻飘飘说了一句:“春秋是个好名字。”
这话虽然显得没头没脑,但洗春秋突然想起往事,瞬间把那些千头万绪陈年旧事理出了纹理,提醒道:“这个名字……是宫主您赐与春秋的。”
江白扬眉道:“竟有此事?”又略一沉吟,才道,“是了,本座倒忘记了。”
洗春秋并无失落,仍然笑道:“十几年前的旧事,宫主忘记也不足为奇。”
江白摇头,笑吟吟道:“这却不然,二十年前的事,本座都……”说到此处,他突然住了嘴,端起手边茶碗一饮而尽,才发现茶早就凉透了。冷茶的冷,一直冷到心里去,江白这才恍然大悟般地看向窗外细雪——原来已经是深冬了。
世间从来无所谓忘记这一回事,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不往心里去。至今江白想起与沈萧疏相对的朝朝暮暮,依然历历在目,声色分毫不曾减褪;而且,漫长岁月里,它们被时常把玩,像主人珍爱的旧器具,有了一层润泽的包浆。
洗春秋没有发现他欲言又止背后的讳莫如深,正如他未曾想到这个道理:自己珍之爱之的东西,到了别人那里却被弃如敝屣;偶尔把那些记忆从严实的、厚重的红木箱子里郑重取出,献宝似的拿给他人看,往往也只能换得一句“竟有此事”。
一厢情愿是一场无望的追逐,明明就在咫尺之间,却永远在伸手可及之外;即使是十指交扣,握住的也不过是一片虚影。因为两人各自活在各自的黄粱一梦中,从不曾真正交汇哪怕短短一刻。
至今江白都记得沈萧疏二十年前连说的两个“荒唐”,每每想来,也的确是荒唐。荒唐在一见钟情的狂妄,在钟情于无情之人,也在无情之人的钟情本身便是世间闻所未闻的奇观。
据沈萧疏称,终其一生,他都未曾遇到过比江白更冷血无情之人。他说这句话时,他俯躺在冰冷的石壁上,喘着粗气,几乎是尽可能声嘶力竭地吐出那几个字。他刚被江白废了武功,唯一的念头就是但求速死。但他连这点也不能做到,他不肯开口求江白,即便求了也不过是徒劳,止增笑耳。
即便到这种地步,沈萧疏对江白的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最激烈的宣泄不过是那句评论;江白并没有真正进入沈萧疏的心中,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仇人,他从未主导过沈萧疏的情绪。沈萧疏以为,他走到今日,不过是自食恶果,他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如此终局正是天理昭彰。
说来也奇怪,尽管沈萧疏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但他信天理,他信因缘果报,因此全盘接受加诸己身的命运;江白却不然。
江白不信天,不信命,不信善恶有报,不信福祸有因;他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连在情爱上也是如此。
他废了沈萧疏武功,却毫无悔过之心,恰恰相反,他陷入狂喜带来的震颤之中。他低着头,蹲在沈萧疏身边,闪烁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一瞬间他显得非人似鬼。他是从地府爬出的、有金容玉貌的皮相的恶鬼,哪里懂得人间的爱恨,一窍不通,却非要强说情爱,其殆甚矣,其路罔矣,彼岸邈邈,终不能致。
江白轻抚上沈萧疏的脸颊,温柔道:“你不必身负武功,因为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替你办到。”
沈萧疏打了个寒战,冷冷道:“滚。”
江白笑道:“恐怕我滚不得,你今后便离不开我了。”
沈萧疏眯缝双眼,问道:“这便是你要的?”
“不,还差一点点。”江白道,“如今还不够完整。”
沈萧疏不需花费多少力气便能猜到江白差的是哪点,冷漠而又同情地大笑道:“你永远得不到你要的。”沈萧疏从火光阴影里的江白脸上,看得到他所深陷的无可救药的偏执和令人发指的冷漠,以及往深渊坠落无可挽回的命运……命途终处,一无所得一塌糊涂。
正好听到笃笃的叩门声,江白道:“进来。”
来人是凌丰,他将在花厅内外所见所闻具告了江白。
江白听罢,点了点头,这与他猜想大致相合。他又问凌丰:“梅尧君留给初九了一件狐裘?”
凌丰道:“是。”
“却不知梅尧君是否在这狐裘上做了手脚,借此与初九暗通消息。”洗春秋道。
“这正是本座心中所想。”江白道,“既然如此,那便把那件狐裘取来一观。”
凌丰迟疑。
“怎么?”江白问道。
凌丰道:“属下进不了花厅。”
江白笑道:“难道是宁泽川又有所不满了?”
“正是。”
洗春秋公报私仇道:“这宁泽川真是不知好歹。”
“先由他去罢,就等这位宁大夫生完气本座再亲自去取,料想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来。”
洗春秋不满道:“他不过是个赤脚游医,宫主何必为他纡尊降贵?”
江白回头,沉声道:“春秋,不可小觑任何人。”
两日后的薄暮时分,初九才自昏迷中转醒。
宁泽川松了口气,道:“你可算醒了,这两日累死大夫我了。”
初九依稀记得梅尧君来过,但又渺远模糊得仿佛梦境一般。他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乍然发现被子上多了一件有几分眼熟的狐裘,片刻之后,他认出这正是两日前梅尧君会见他时所着。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支离的右手,探向狐裘,在它上方犹豫了一下,才敢摸上去。直到细软而温暖的皮毛驯服地趴伏在他轻柔的抚摸下,他才放心下来,确定梅尧君的的确确来过。他呆愣着,目无表情,眼神里亦是空无一物,映着灰白的皮肤,像一尊嶙峋的泥塑鬼相。他突然握紧右手,把狐裘死死攥在手中,用力之大,整条右臂都在剧烈颤抖。
宁泽川看不过眼,好心劝了一句:“哎呀,松手松手,我又不会抢你的。”话音刚落,两声叩门声突兀地响彻黄昏时分寂寥的暖阁。宁泽川愣了愣,对情绪已然有些失控的初九道:“真不巧,要和你抢它的人来了。”
初九面露惊恐,猛地抬头,目不转睛地瞪着宁泽川,目光似在哀求。
宁泽川叹气道:“别看我了。人为刀俎,你为鱼肉,而大夫我也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啊。”
果然,不待宁泽川应门,凌丰就破门而入。凌丰身后,是江白偕同洗春秋而来。
江白淡漠地扫视周围,对宁泽川道:“宁大夫这两日费尽心力,料想有些倦惫了,不如先休息去罢。”
宁泽川笑道:“不累,比不得宫主日理万机。”
江白道:“既然如此,那大夫留在此处也无妨。”又转头命令凌丰,“将他那件狐裘取来,呈给本座看看。”
凌丰道好,然后走上前去,欲揭下被盖上的狐裘。
一旁,宁泽川不知觉间皱紧了眉头,心也为之紧揪,注目着初九的一举一动。
凌丰掀起狐裘下端,却没能取走,因为初九双手把另一端牢牢揪住,不让分毫,也不知道病中的人哪里来的力气。凌丰有些错愕,又加了几分力道。
初九更是贯注了全身的力气,连苍白的脸颊都涨出了淡淡的绯红,像一点烛火,在即将熄灭的那一刹那的最为剧烈的闪烁。尔后,生命之火迅速暗淡,转瞬便被黑暗淹没,初九眼睁睁地看着凌丰从他手中拽走梅尧君留给他的狐裘,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击穿了他,他心痛如绞,点点血红伴着嘶哑的咳嗽声喷溅到那片雪白之上,宛如春花乍放。
“住手!”宁泽川大步上前,张开双臂拦住凌丰。
“宁大夫?”江白只说了三个字,不怒自威。
宁泽川瞬间有些害怕,却更挺直了背脊,重复道:“住手。”
江白挑眉道:“宁大夫这是在做什么?”
宁泽川一改方才的严肃,换上惯有的轻佻笑容,道:“宫主,不是我要管闲事,而是——您也见到了,这个小牛鼻子脾气犟得很,又十分爱惜这件破袍子,别说拿走了,碰一碰他都要咬人。他咬人倒不怕他,但宫主您要我保住他的小命,这么一折腾,万一折腾死了,恐怕我要有负宫主所托了。”
初九咳血那幕惨烈非常,着实骇人,江白也怕他万一殒命当场,自己便失却了要挟梅尧君的筹码;而观初九模样,身体毁了,神智也偏激疯癫,料想难有所作为,就算梅尧君在狐裘里做了手脚也不足为惧。于是江白索性让凌丰将狐裘还给了初九。
凌丰甫靠近初九,初九就一把将狐裘抢过去,紧紧按在怀中,也不管周围几道目光,兀自蜷缩着,低声呜咽起来。
——这明明是梅尧君留给他的,他们怎么能将它抢走呢?没有了它,下一次醒来要怎么令自己相信梅尧君曾经来过呢?他的世界业已熄灭了,而它是灰堆下最后一点余烬,让初九借以渡过其置身的无尽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