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秋别(1 / 1)
秋分那日飘起了细雨,整条长街一派清冷。
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撑着油纸伞,漫步而过,悠闲地欣赏这伪江南烟雨的朦胧。
我和老头依旧躲在那棵榆树上,透过茂密的树叶往别院里看。
封渊已经能下床了,正坐在窗前看书。
一把黑绸似的青丝散散披在肩上,骨瘦嶙峋的脸上透着几许大病初愈的慵懒。
我不禁看得有些晃神。
平日里的他很少会有这么衣冠不整的时候,一般都保持着一份习武之人的严谨。吃饭,睡觉,都是剑不离手,衣不离身。怎么可能会像现在,只穿一件白色的里衣,衣襟还松松地开着,外面罩一件银色的披风,整个人缩在披风里。素来凌厉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封家大公子真是不错,模样俊俏,剑术高超,又有侠义心肠,现在武林里已经很难找到几个这样的人才了。”老头又开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我赶紧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别夸了,这年头,被谁夸都成,唯独不能被你夸。”
“为何?”他捋着胡须很是不解。
我抬起眼角,漫然一笑,“不知前些日子是谁说‘于大侠为人谦而不卑,傲而不骄,是江湖难得的人才。’结果于大侠就惨死奸人之手了。不知又是谁说‘你心地善良,是个不错的孩子,老头我不会看走眼的。’,结果我就变成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所以,您老还是别妄开金口了,放封家公子一条生路吧。”
老头被我噎得哑口无言,只能拎起腰上的酒葫芦猛灌。
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催我,只一边喝酒,一边陪我静静看着。
细密的秋雨落在身上,卷起无限寒意,偶一个回眸,我看见他已经花白的胡须被雨水打湿,黏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说不出的滑稽。
心里不禁生出一丝酸涩。
他这个年纪,本也该是儿孙绕膝,纵享天伦之乐的,奈何却要挣扎在仇恨和愧疚的双重折磨里。
说到底,不过是命途多舛,造化弄人。
封渊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无论书中的内容如何变换,他面上的神情始终波澜不惊。
就像逃亡那半月,无论情况多危急,前路多凶险,他也始终这般冷冷清清,仿佛天地间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此等风度,世间再难寻出第二位。
一本书翻完,正逢女鬼来给他送药。
许久未见,她到没怎么变,依旧一袭红衣,眉眼妖娆。素白纤细的手捧起药碗送到封渊面前,封渊接过喝下,薄唇上浸润了一层苦苦的药渍,她便掏出手帕来替他擦拭,动作无比轻柔,与平日的行事作风相差甚远,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定不会相信,那个动不动就会对我拳脚相向的女鬼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可,正是亲眼所见,我才猛然惊觉,这两人站在一起竟是如此赏心悦目。可不就是那戏文中的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吗?
“这穿红衣的姑娘应该就是阿火剑的主人,染凉吧。”,老头满身酒气地凑到我跟前问。
我点点头,“是啊,她就是染凉。”
“长得还真不错.....”,老头“啧啧”赞叹了两声,随后又转过头来打量我,“嗯....比你好看!”
我抬手就赏了他是一巴掌。
老头不干了,边叫着“没大没小”,边挽起袖子来要揍我。
我往后躲了躲,顺势靠在树干上,仰面看细雨如银针般急速坠落,半响,笑着说:“老头,如果我死了,记得帮我找块风水宝地葬起来。”
他高举的手猛地停住,一脸错愕地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瞟了他一眼,“后事当然要交代清楚了,不然依你这心狠手辣的作风,还不知道会把我丢哪犄角旮旯里去呢?我可跟你说,我家本来还是蛮有钱的,被你找人放火烧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但是,如果我没练成神火术,死了,你一定要帮我找个好地方葬起来,什么寿衣、棺材、纸钱、蜡烛一样都不能少。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老头呐呐地放下手,一双眼睛不安地瞟来瞟去。
我抹了把雨水继续说:“我看你年纪也一大把了,穿得不怎么样,住得也不怎么样,就不跟你提太过分的要求了,反正提了也白提。你只要找个稍微热闹点的地方,最好离街道、集市近点。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去这些地方看看,死了总要一尝夙愿。还有,最好把我送到江南去,不要在北方,我怕冷。”
他几次三番想开口,却都停住了,最后才呐呐地问:“你不回剑庄了?”
我摇摇头,“不回了。”
如果我死了,能回去的只是一具冰冷尸体。
虽然我相信,封渊他很关心我,但也仅仅只是关心。
我不过是他一个已逝故人的女儿,无论当年他跟我爹的交情有多深,都不可能把这份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来。
我活着的时候,他百般照顾我,已经很好回应了那份交情。
死了,就不要再去打扰人家了吧。
尤记那天在小溪边,我问他“为何要执意保护一个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聪明的人?”
他的回答,那般干脆,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因为你是于风越的女儿。”
是啊,因为我是于风越的女儿,所以五年前他才会从那场大火中救出我;
因为我是于风越的女儿,所以他才会把我这种闲人养在剑庄五年;
因为我是于风越的女儿,所以他才会拼了性命地保护我......
一切都只因我是于风越的女儿,如果我不是,想必他连多看我一眼,都是不愿意的。
我清楚记得,刚来剑庄时,他看我的眼神是有多厌恶,包括那次冷眼看我被蛇咬,动手打我屁股,都是因为太讨厌我了吧。
小薄说剑庄不欢迎贪生怕死之徒。
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再好不过。
无声无息,仿佛一阵微风。
风过无痕......
整理好思绪,我轻轻对老头说:“走吧”。
无论有多不舍,这一步总归是要迈出去的。
老头点头,我整了整衣衫转身,突然一阵狂风刮过。我看见封渊放在窗前的那本被风吹开,一张白色的宣纸飞了出来。
而正在跟女鬼说话的他,看到这幕后,猛地从屋里冲了出来,拼了命去追那张纸,不顾女鬼在后面焦急地喊叫。
纸被风吹着飘过树枝,落在了荷塘上,他二话不说跳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捡起,又用衣袖细细擦去上面的水迹。一直向下弯着的嘴角,忽然翘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霎时明亮了整个秋季。
“怎么?舍不得走?”,老头看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别院那边,以为我改变了心意,不肯跟他走了。
事实上,我只是觉得那张纸有点眼熟。
但转念一想,世上的纸不都长这样吗?便不再纠结,乖乖跟他下了树。
走进一条暗巷里,坏女人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将我和老头拉上马,一路狂奔到了长街外。
宝音驾着一辆马车等在哪。
我和老头坐进马车,宝音负责驾车,坏女人则骑马跟在左右,四个人朝着老头的故乡而去。
老头说,修炼神火术需要一样特别的东西,当年齐珅派人杀了他的族人,烧毁了他们生活的地方,却忽略了那样东西。
我很好奇那是什么,他却卖关子死活不肯说。
为此我没少跟他吵架。
此去一路,景色渐渐荒凉了起来,就连稀疏的草地都很少能见到了,遍地皆是金黄的沙子。
我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浓浓的异域风情,蠢蠢欲动。
我问老头,“马上要到沙漠了吗?还是已经到了?”
他笑着摇摇头,“这不是沙漠,这是戈壁。”
戈壁?那个古书上记载着有很多奇观异景的地方?
我瞬间觉得静谧在血管内的血液复苏了,奔腾叫嚣着要我赶紧将这个地方浏览一遍。
“我们还有多久到?到那就开始练功吗?”,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没多久了,大概还有两天的路程。到那后,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先带你到处逛逛。”
老头突然变得无比善解人意,我觉得无比诡异。
事实证明,这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无缘无故的坏。
老头说要带我去逛,结果逛着逛着就逛到他家祖坟里去了。
那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石棺,一眼望去,居然没有尽头。昏暗的石壁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有人把祖坟安放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难道他就不怕来两个盗墓贼,把他祖宗的尸体拖出来,践踏一番吗?
山洞被两根形状怪异的石柱分成了两室,两室里都放着数不清的石棺,唯一的区别是右边的石壁上有牌位,左边的却没有。
“右室安放的是我族人,左室安放的是前来修炼神火术的人。”,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老头‘贴心’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