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1 / 1)
一个月后,左贤王的和亲贴如约而至。
而后到来的便是满箱的金银珠宝,锦帛布匹,成群的牛羊战马,和一张归顺诏。
满朝文武为此极为欣喜,突厥有左贤王一部归顺,便已经是宣告突厥与□□之间安定兴邦,再无战事。不仅如此,此后面对突厥,左贤王一部的战力足以成为一柄利刃,直取突厥的心脏。
上下一心的欢庆之余,却没有一人为红袖的牺牲添上一句惋惜,这便是一个女子牺牲了一切所换来的。
这段时间里,红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却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横在她的手臂上,也横在她的心头。
那之后长缨没有再出现过,红袖也鲜有言语,平静得让人害怕。
漾春园的景色又换了一个样子,撕扯下那般□□,换上了一片碧绿。天气也越发热起来,柳絮漫天肆意飘荡,有时候我看得痴了,真的以为是飞雪。
但我知道,那并不是。
大多时候,现实总是与预想得不一样。也正是因为这些不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境遇才会如此难以周全。
不知何时,红袖早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装,只有一个包裹。以前,她也是这般提早收拾好东西,等待着我们每一次境遇的转换。我总以为这就叫做随遇而安。那时候我都不曾想,多年之后的一天,红袖却要为自己收拾行装,只为自己一人。这时候我才明白,那种“安”只是安慰我的一种责任与包容。
这一次,我知道她并不想随遇而安。以往她收拾的包裹最细致谨慎,只要用得着的她都能带着。我拿起床头这个草率收拾好的包裹,掂在手里轻盈盈的,原来她连银两都没有带。每次她都是要带足了银两,因为她总是说“穷家富路,有去有回”。可此去经年,何时才有回路?
红袖与红谨也见了几面,寥寥数语也都是些细微的话,无非是红谨嘱咐红袖不要以武闹事,家信要想着来往,大漠风沙难耐,要小心照顾自己等等。红谨每次都说得认真,红袖也听得认真,即便重复,他们依旧如箴言般一遍遍记在心里。离别的时候,越是简单的话语,却越能打动人心。每每我在旁边看着,都不忍插嘴。
而明日,便是红袖远去塞北的日子。
我与红袖躺在榻上,像是往常一样,却怀着从未有的心情。窗外黑夜中照射进来皎白的月光,映在桌子上,形成一个白色的光晕。我们拉着手,一起看着那团光晕,从南罗国聊到中原与塞北,从小时候见面聊到今后几十年。不知为何,这一夜我们的话都特别多,好像想把此后所有的话都在这里说尽。我们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慢慢地吞噬着桌子上的那最后一点余晖。
“天亮了……”随着我蓦然的一句,我们两个顿时陷入了寂静。我感觉到红袖的手慢慢在攥紧,身子也慢慢缩成一团。
我听见红袖哭得细微,紧紧咬着唇,却轻声问道:“奴娜,咱们以后……是不是就真的见不到了?”
我再也不能控制,扑过去紧紧抱住我的红袖,摇着头说道:“不会的!如果我想你了,我就去塞北找你……”
红袖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怀着一丝希冀,“要是……他不让你来怎么办?”
“他不让我来找你,我就偷偷跑出来找你,就好像……好像咱们以前那样!”
“嗯,像以前那样……”傻傻的一句应声,却是多么讽刺。一个不能实现的假想,却让我们两人都不忍心说破。原来建立一个不能实现的希望,也是这般残忍。这夜色中相拥的温暖,今后便不复存在了。取代这一切的,只有心系远方至亲安康的担忧与期盼。
该来的总是避不掉。今天的红袖,本应是她这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尽管一身红妆的“恒阳公主”已经让满朝文武惊艳不已,但是那隐藏在一副凤冠霞帔之下的面容,依旧掩不住落寞的悲愁。
司仪队仗两排而立,嫁妆随从紧随其后,绵延数百人,浩浩荡荡地直至送出城门。城中百姓皆列队欢庆,文武百官更是高呼祝词,这一切都与我此时的心境形成天殊地别的反差。耳边只有热闹的声响,我的眼里只有红袖无声的哭喊。我跟在红袖的八抬大轿后面,一步不离地跟着,不觉之间已经身处郊外。
若不是身边侍从提醒,我真的要一直这么送到塞北去了。就算这样一直送到塞北,我也心甘情愿,可是红袖却叫停了行进的脚步。
血艳的红衣轿鼎缓缓落下,一只葱葱玉手轻掀珠帘,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惹泪沾衣的画面。红袖哭红的双眼这么直直地望着我,手里拿着撕扯下来的一片断袖,递到我的手边,说道:“奴娜,我知道我们此刻一别,来日再相聚已是难上难……今后我不在你身边,要是有人欺负你……我……我就不能保护你了……这一半断袖,象征我们之间姐妹情深,若是你想我了,拿着这半片断袖,就当是平常时候拉着我的手……”盈盈的泪水如断了线,应着耳边哀鸣的鸿雁声声刻骨。
我接过那片红衣断袖,望着那如血般的颜色,往昔的画面如狂潮般在我的心头泛起、爆炸,让我心如刀绞……我取下手腕上的那只银环,戴在红袖的手臂上,说道:“这只银环,是在我出嫁的时候阿爹送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从此以后,你也是南罗国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你嫁到突厥,若是有人欺负你,就等同于欺负南罗国……”
红袖紧紧握着那只银环,点着头说道:“嗯!红袖从此以后也和奴娜一样,用此生保卫国家,至死不渝!……好奴娜,你不要哭……你要记得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我擦干眼泪,努力让自己笑道:“嗯,我们都不哭!我们南罗国的女子才不像中原的女子……我们不爱哭……”
这时候,侍从上前说道:“时辰不早了,请公主上路吧!”
一句上路,便已经让我们天涯两隔。红袖最后说道:“奴娜,我只有最后一件事拜托你……我阿哥为了你什么都肯做,宫中危险重重,请一定要保护他的周全……”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就算让我千刀万剐,我也会保护好红谨的!”
红袖欣慰的笑了笑,回头又对身后的长安望了最后一眼,割舍下所有的伤痛与牵挂,便登上了红轿。
隐隐约约之间,我仿佛听见一曲轻轻的笛声,在远远的地方响起,如烟如雾般飘来,飘进送别的风中,飘进恋人的心头……我好像知道那曲子的名字——相思阙……
我跟着那哀怨的旋律,轻轻唱起——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钟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看着红袖一步一步地离开,渐渐消失在北方的尽头……视野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寂寞。
上京的风,一下子就凉了很多。
我一个人站在郊野,怅然若失。直到现在,我甚至都还没能完全接受红袖已经离去的事实。只有手中的那半片断袖,森然地提醒着我一个至亲的远去,提醒着我此生不能释怀的这恩、这情、这缘、这欠。
我肩头忽然一暖,发现一件黑鹅绒大氅披在了我的背上,回过身,竟是红谨。
我低下头,心酸与愧疚顿时涌上心头。我忍着眼泪说道:“红谨,也许你们认识我本就是一场劫,是我害了你们……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红谨却一把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说道:“你错了,因为你,我和红袖才有了亲人。因为你,我和红袖才有了真正的家。如果这是劫数,我和红袖心甘情愿,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红谨的怀里很暖,我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还有沉着有力的心跳声。这种感觉让我突然就泪水崩溃了,仿佛在他的怀里我可以将一切的委屈和难过倾泻,我可以释放自己最原始的情感,可以对他不设任何的防备。可以不必对他佯装逞强。我知道,这种感觉就是红谨所说的“亲人”和“家”——“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我明明什么都没能为你们做……可你们……可你们……”
我躲在红谨的怀里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撕扯着他的衣衫,狠捶他的脊背,像个孩子一样尽情发泄。红谨只是站在那里紧紧拥抱着我,一句不语,直到夕阳唱晚,直到夜色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