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1 / 1）
天色已经露出白皙的彩霞，照到屋子里依旧昏暗。燃尽的烛火立在桌上，冒着屡屡的虚烟。周围熟悉的环境，清冷而寂静。
旁边程天赐经过一夜的手术，也已经筋疲力尽，一双眼睛深深陷在黑青的眼圈里，面色疲态尽显。他直了直身子，说道：“娘娘，红袖姑娘的伤口已经缝合了，应已无碍……”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道：“其实，微臣对红袖姑娘的事也略知一二。这其中心酸，想必外人是难以理解的。不过娘娘也别太过心伤，人各有命，很多事是强求不得的……”
求不得？的确世间有太多的事求不得了，佛言人世皆是苦海，八苦之中唯有这求不得最让人心碎。
一句求不得，磨碎了红袖此生幸福。一句求不得，斩断了红谨半生的期盼。一句求不得，湮灭了我最后的希望。
为什么只有我们南罗国的儿女，注定要为世间的情爱折磨，为什么只有我们要如此反复地体味着求之不得的不甘与苦涩。
“程天赐，你也觉得红袖应该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吗？难道你也觉得，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比不上什么天下大事或是报国壮志吗？难道你也觉得，这样的牺牲真的都是必然要牺牲的吗？”
“当然不是！”面对我的问话，程天赐激动的样子反让我愕然。
他上前一步，动情地说道：“在我的心里，什么也比不上一个深爱的女子！天下也好，国家也好，就算……就算让我做……让我做……”他说到这里神色却暗淡下来，沉下声音接着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知道很多事是求之不得，却依旧想要强求一番。红袖姑娘如此，娘娘也是如此……试问娘娘，如果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即便你忘记一切，你还会嫁来中原吗？”他兀自浅笑，摇头说道：“微臣斗胆直言，届时娘娘依旧还会嫁给皇帝，做他的妃子。至于为什么，这便是天命，是劫数……因为娘娘也是如此心系南罗国，不会因为自己个人的悲喜而改变国家的兴衰。可是面对皇上，娘娘依旧会苦苦挣扎，因为这也是求不得的天命，是求不得的劫数……”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即便回到过去，我就能改变什么吗？显然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命运的安排依旧会如此运转，种种过往依旧会历历再现。
原来，人在这世间命运的安排下竟是如此渺小不堪，挣扎或是顺从，皆是错。
至于红袖，她注定会爱上长缨，长缨也注定会为了使命牺牲她……或许红袖也真的注定要远嫁突厥，为了长缨心中的天下安邦而葬送一生。这一切，到头来只是一场求不得的黄粱一梦。
我深深苦笑，却问道：“你也有求不得的事吗？”
程天赐也笑了，却笑得真诚坦然，“当然有！微臣心中不仅有求之不得的事，也有求之不得的人。可惜的是，我却深知这一切的根源，也深知这一切若是求了，便此生永坠炼狱，万劫不复……偏偏，摆在眼前却有一个让我可以求的机会。若是说来，微臣的难题并非是求不得，而是求不求……也许，这也是我这一生的天命，是劫数……”
我望着他脸上的笑，却看穿他眼中的悲，“那是什么？叫你为难的求不求，究竟是什么？”
他却不答，只说道：“红袖姑娘的这一次抉择，只是娘娘另一次的翻版，不是吗？其实结果，娘娘早已明了在心，只是不愿接受罢了。微臣知道，娘娘只是在期许着一丝曙光，不仅是红袖姑娘的，也是娘娘自己的。”
“我……”我的确一直在期盼着，期盼着祁承昊能为我转一次身。
程天赐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这个恶人要有人来当，那微臣便来做这个恶人吧！微臣斗胆请求娘娘，为了两国安康，请娘娘准许红袖姑娘嫁给左贤王！”他说着便深深跪拜在地上。
我摇着头，执意反对，“不！我不能！我不能连红袖的幸福也赔上！……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迟疑一下，但是红袖……我不能！”
“奴娜……”我听到红袖细弱的声音，回过头，那双水灵的秒目此时却是暗淡而无神，让人看了心中翻涌着心酸。
我坐到红袖身旁，轻声说道：“红袖，我的好红袖！你只要好好养伤就行，你放心！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绝对不会把你嫁到突厥去的！”
红袖红了眼圈，却摇了摇头，拿着虚弱不堪的声音说道：“昨晚我说的话是当真的……以前，我一直以为咱们最好的归宿……是一起回到南罗国。但是我错了……咱们三个人，自从出了南罗国那天起，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打住她的话，忙说道：“不会的！等你伤好了，咱们再逃出宫去！还有红谨，咱们三个一起逃出去，一定可以回到咱们的南罗国，再也不回来了！”
红袖轻轻拉住我的手，笑道：“奴娜，你骗得了别人，却怎能骗得了我呢？就算我和阿哥可以回去，你却……”她眼神迅速暗淡下来，目光中充满了无奈，“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敢像他……像他那样对你。可是你却从没有真心恨过他，甚至……甚至连我阿哥在你的心里都没有他重要。奴娜，起初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那样的人，但是后来……后来……”红袖说着掉下滚烫的眼泪来，“后来我终于明白，原来情爱之事真的是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我面对红袖竟是无语凝噎，心字成灰。
原来在我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我自以为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却是什么都明了。她不仅明了自己心中所爱，也明了我心中所想。这分明讽刺着我这个做姐姐的，竟在此时此刻，才将一切看穿……
红袖年纪比我小，我一直都当她是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丫头，要强而又严厉，学着大人的口气说话的样子，真是滑稽极了。慢慢的，我知道了，原来在红袖的面前，我才是那个不懂事而总喜欢学着大人模样的奴娜，而她才是真正伴在我身边，一直照顾着我的姐姐……
红袖幽幽开口说道：“奴娜，以前我总是站在你的身边，以旁人的角度去看待你的人生。我同别人一样，对你的执迷不理解，甚至也曾恨过你……而当我自己也变成别人眼中的你，当我也同样面对那份执迷，我才知道做出这样的选择有多难。所以……所以，这次就换做我来为南罗国出份力吧……”
我抱住红袖，拼命地摇头，“别再说了……别说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就算你恨我一辈子也好，都别折磨自己……”
红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像是红谨，像是阿娘，此刻我已分不清。她接着说道：“我又怎么会真的恨你呢？我这一辈子，最敬佩的人，是我的阿哥……所以我从小，就一直站在他的背后，学着他的样子保护着你……你和他是我最亲的亲人，如果我嫁给左贤王能换来你们的平安，我……我此生无悔！”
此生无悔，而我此生将活在满盈的悔恨之中，不得超生。
我分享了红谨对她的爱，分享了她唯一的亲人，可是红袖却将另一半也付给了我。此时要我如何开口答应她，答应她将下半生的幸福也一并奉献？我欠了她这么多，早已还不清，凭什么还要索取？就算这一切都是她的自愿，我又如何忍心割舍？
“正因为，我经历过那种必然的牺牲，所以我更……更不能让你也经历这一切。红袖，你保护了我这么久，就让我也保护你一次好吗？”
“这并不是保护我！你牺牲了那么多，才换来了现在的和平，不能因为我让这一切都烟消云散……奴娜，就让我去吧……我这一辈子都没求过你，这一次，算我求你……”
我努力躲着她灼热的眼神，往昔那一幅幅动人的画面洪水般涌进我的脑子里，我们在南罗国的山水间欢歌笑语，在寒冷孤寂的深宫中依偎作伴，而所我们所有共同经历的种种，此刻却在一声声哀求之中崩塌离析，不复存在。我不知道，这一声“谢谢你”是要怎么开口，更不知道我怀着怎么样的剜心之痛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看到红袖在听到这三个字之后，脸上露出的不知究竟是欣慰或是心酸，但是那一抹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昙花一现便迅速枯萎下去，仿佛从此刻之后便只剩永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