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恨而不能(1 / 1)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当初摹这一首诗,只觉柔情蜜意、缠绵悱恻,却不曾顾及后文的伤心断肠。眼下念及后句,字字血泪,恍然有一语成谶之感。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若识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走笔至“不知”二字,忽而胸中钝痛,笔落墨溅,污了一身衣衫。冰绡快行几步,拾起笔厉色道:“说了让你好生休息!你喜欢折磨自己是不是?!”
我望着她,问道:“你怎么认定我写这首诗就是在折磨自己?”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理由。
我笑了笑,握起笔打算再写。她懊恼地一把夺过,以两指生生拗断,随后得意地挑了挑眉。“看诗我不会,毁诗却是手到擒来!”
我保持缄默。
她悠悠然落了座,嗑着瓜子闲话道:“虽说这话不该对你讲,不过我估摸着你听到也是有几分高兴的。倘若我不小心猜错,害你生了气,你也切莫对容澈提起。”
我耐心磨着墨。“那你就别讲了。”
“诶,你!”她急得直嚷,“说了会叫你开心的嘛!这事儿啊,同云荒公子有关。”
砚台忽的裂成了两段。
“你……你千万别生气!小心腹中的孩子!”
我放下端砚,冷静道:“你说。说了我便不生气。”
“其实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鹿野之战你还记得吧?你昏倒之后,双方就鸣金收兵啦,一场大战不了了之,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前些天……咳……去维霄宫转了转,发现云荒公子的房门紧锁,里面不时传来压抑着的嘶吼声!我仔细地探听了一番消息,知晓里面的就是云荒公子本人。他似乎在鹿野之战上受了重伤,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性情大变,喜怒不定。时而大哭,时而痛苦□□,就像中了邪似的。据照顾他饮食的婢女说,这两个月来他亦是极少进食。我偷……那个偷看了一眼,他形容枯槁,神情乖戾,憔悴得完全不成原样了!”
“哦,憔悴。单是憔悴有什么用?他怎么不死呢?”
冰绡打了个哆嗦。“云深,你……你别笑!你笑得我心里直发慌!”
我依旧住在无忧山谷。黛青山的一切仿佛一个陷阱,以我的最珍贵换来一无是处、早该化为灰烬的屋宅。我憎恶它。这一日,晴炎与容澈皆不在家。九州的征战仍在继续,他们须得为之效力。世界对于我而言已然溃不成样,而我对世界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一切的一切仍在继续,与之前似乎毫无二致,唯独我的身畔不可能再有故人的模样。
夜幕沉沉地垂落下来,冰绡伏在案上睡得香甜,我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容澈看我看得紧,总是吩咐冰绡不曾有她的陪伴便不叫我出门。我有时觉得感动,有时又觉得好笑。容澈便这样不信任我?我确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却万不会拿自己的小包子开玩笑。我等着他出生,我想,他应是有着青莽一般的眉眼。
屋外的槐树依旧沉默地静立着。今晚的月色并不明朗,槐树下的一切晦明变化,皆凭着云翳的浮动。恍惚若梦之中,我似乎看见他清瘦的身影,依旧穿着那一身玄色的衣衫。长身玉立,眉目清隽,只是脸上不复有往日温润的笑容。
我向前迈了一步,然后立即惊恐地顿住了脚步。我怕!怕任何细微的响动都会惊散眼前的幻影。月光淡淡之下,他就那样真实而笃定地伫立着。我慌得心都快跳出来,忍不住地,忍不住地向前迈了一步。
他静默地站着,仿若巍巍玉山。
我再迈步,迈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的面容愈发得清晰可辨。他瘦了许多,简直憔悴得不成模样。却依旧是他,真实的他,有着温度的他,是我可以触及的人!我跑得飞快,呼吸几度急促得要接不上。一旦接上,却猛地呛出泪来。他深深地蹙着眉,目光深沉,透出浓郁的悲伤。
他嗫嚅双唇,喑哑地唤道:“云深。”
我忍不住地痛哭一声。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微微地向前一步,嘶声说道:“云深,我回来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温暖、坚实,稳稳地承住了我。他是真实的!
我肆无忌惮地哭出来。
他的身子发着抖,缓缓地伸出双臂,抱住我。“云深……我想你,我好想你……”
“我也……也……”想说的话始终断不成句,我干脆不再开口,只一味倚在他的怀里哭。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渐渐地叫我沉下心来。许久,我止住哭声,仰起头无限委屈地看着他:“青莽,你去了哪儿?你躲了两个月才来见我,很好玩是不是?”
他深蹙着眉:“我伤得很重,须得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安全?”让我知晓便是不安全吗?让我担心便是安全吗?我恨得牙痒,低头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双唇,他沉默着忍受一切,一声不吭。
我恹恹地退开,恍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拭去沾在我嘴角的鲜血。
我垂下眸,苦涩笑道:“青莽,我想给你看一件好东西。”
“嗯?”
“你等我一会儿。”
他默许,我便飞快地朝屋里跑去。冰绡依旧睡得深沉,我很高兴她没有注意到屋外发生的事情。
月色清冷,夜空浮着数不清的阴沉的云翳。他依旧站在槐树下,风神秀彻,只是清癯得可怕。我跑得气喘,他心疼地替我顺着背。“何必这么着急,我会等你的。”
我仰头笑道:“我急着要给你看。”
他难得地现出一丝笑意。“是什么?”
我往袖子里掏了掏。“嗯……是……”
他倾身过来,就在那一瞬间,乌骨纸扇刺穿了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滑过白皙的皮肤,落入玄色的衣衫,再不可辨。
“你给的扇子,还给你。”
他垂眸看着我,无悲无喜,只是眸中再不复任何的光彩。
“云荒,我或许会认不出你,却不会认不出他。”
“你要杀我?”
“是啊。复仇嘛,不是人之常情?”
他忽地浮出一丝浅笑,喉结翻动,将未涌出的鲜血悉数咽下。幻术退散,现出他本来的模样。他的眉目似乎略有变化,与先前不同,却愈发得熟稔。强大的灵力蕴集在他的胸口,纸扇的扇柄热得灼人,我握不住,只能松手。他用灵力退出纸扇,偌大的伤口在转瞬之间愈合,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的灵力什么时候醇厚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惊恐地深吸一口气,调转身,疾步向屋里跑去。他身形略换,稳稳地拦在我的面前。我怔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云深。”他缓缓地倾身拥住我。
我浑身发着抖。“云荒,你想怎么样?该复仇的人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他近似耳语地说道,“我只是觉得痛苦。我说服不了自己,承受不了那么多的记忆。很多事情,都与我的本心相违背。我看着那些记忆,分明不是我做的,却让我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责任。那些事情,有我羡慕的、嫉妒的,却分明与我无关。为什么要我来面对一切?我觉得很矛盾、很愧疚……云深,我好想你……好想见你,想跟你说:不要难过,我一直都没有离开。”
“你受伤了?”
他放开我,低头专注地望着:“我伤得很重。”
远处有光影的明灭,我分心一觑,惊道:“玖澜?”
他回身去看,我仓皇地咬着自己的手腕。他猛地制住我。
“你要做什么?!”
我看着他,气息尚未平复,手腕上血肉模糊,却不曾涌出鲜血。失去了灵力,我便废物一般一无是处。我低头,凄然笑道:“我只是想杀了你罢了。倘若能做得到,就算放干我一身的血我也愿意。”
他勃然怒道:“我就这么令你厌恶?”
“岂止厌恶?我怨你、恨你,每一刻都盼着你早一些死!”
他阴沉地看着我,许久,缓缓地勾起嘴角,漾出一抹诡异的笑:“你不会让我死的,你舍不得。云深,你可知道你的张青莽没有死,他活在我的身体里,和我融合在一起,成为匡秩之神维序。”
他凝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云深,张青莽便是我被撕走一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