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雪夜(1 / 1)
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
无忧谷蒙了一场大雪,分外有仙境之感。那一丛百转千回的女萝,垂着星点冰淞,晶莹剔透。香樟树上覆了羽色的冠,苍枝翠叶之间,影影绰绰,如一条纤细盘旋的玉龙。屋外的院子里树着一树白梅,枝干遒劲,冷香扑鼻。当是冰绡化出的原身。听晴炎说她自受了情伤便以树身立在屋畔一动不动,仿佛打定主意要这样过一辈子。我唤她许久,她都不做理睬,我恼得想施把火直接烧了她。恰巧青莽施施然从后院绕过来,我便转了手牵来一枝花开繁密的白梅,嫣然含笑,一嗅再嗅。青莽微笑着掸去落在我发间的梅瓣,我甚是羞怯地倚在他的怀里。寒风习习,携来一声清越明亮的冷哼。
木屋里炖着一锅萝卜,汤面上支棱铺着几块咸鸡肉,浓香满室。屋中并无一人,大抵是仍在厨间准备。我见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便径自坐下。
青莽在我身旁落座,端起炉上温着的酒,仔细闻了一闻:“似是桂花酒。”
“哦?你可知我酿过一种醇香无比的桂花酒,唤作木樨香。”
他眸光微动,低道:“我知道,是你为云荒酿的。”
我挑起一块白玉似的萝卜送进嘴里,咸香之味渗透齿颊,叫人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青莽依旧敛着眸,眸色宛如杯中的酒液清冽醇厚,馥郁醉人。我搛了萝卜到他的碗里,嬉笑道:“倘若是专为云荒酿的,就该叫‘云荒香’。可惜不是,便不能这么叫。况且这么叫了,估计一般人也不能饮下它尚且安之若素。嗯……我最得意的当属海棠酒,来年酿成之后,便取名作‘情深不渝’,如何?取了你的‘青’,亦取了我的‘深’,这份用心当是昭然若揭了吧?”
“无妨。”他拨着碗中的萝卜,双颊在炉火映照下红得不大自然。
容澈端了盘绿油油的菜蔬出来,瞧见我们两人吃得欢快,他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怎么,初乾谷中的食物到了深冬便这么难以寻觅?多日不曾进食似的。”
我抹了抹嘴,讨好地笑道:“来之前方吃了只鸡。只不过你炖的这锅咸肉萝卜,委实太香了!”
容澈放下盘子,笑得戏谑:“你是又有什么事情要求着我吗?只可惜这回讨好的话说错了地方。这锅萝卜不是我炖的,是我的小徒弟,苏然苏公子手下的杰作。”
“苏然也在?”
“是啊。师父独居无亲,做徒弟的总要陪上一陪。”
“独居?晴炎不在?”
“回都邑了。上次他为着你同玖澜一行交手,按理说,该是禹君为之猜忌的一方。只不过九州形式愈发危急,开战亦是在须臾之间。九州仙者上乘之人寥寥,玖澜自不会放过晴炎这样的人物。”
我点头称是,心里却不由觉得可笑。倘若有一天,玖澜知晓晴炎便是当初害死他妹妹的炎魔,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容澈偏着头仔细地打量我:“和张公子独处这几个月,倒是将你养得愈发滋润了。”
我的心忽地跳得乱了。慌张地觑一眼青莽,他的脸颊愈发红润,眸光却殊是坚定。
“容澈,我要娶云深为妻。”
“嘭”地一声脆响,白瓷青花的盘子连着热腾腾的豆腐一并堆在地上。苏然惊得浑身一颤,面色苍白地说道:“师父,对……对不起!我立马去盛一盘新的!”
容澈镇静地颔首,随后瞥向青莽:“你方才说什么?”
暖融融的炉火,映得他的面颊也分外温暖。沉静明润的双眸,目光笃定坚毅。他扬唇微笑,将我的手整个地握在他的掌中,缓慢而又矢志不移地说道:“我要娶云深为妻。”
容澈谑笑:“所以你们这次回来,是来宣布婚讯的?”
我连忙解释道:“不不不!你是我的哥哥,我的终身大事,你若不同意,我也无法坦然处之。初乾谷毕竟不是久居之所。先前我们不是打算着在旁边另造一所房子吗?即便要成亲,也该是房屋落成之后,广邀亲友咸来相聚。”
容澈笑得甚是不屑。“广邀?除了温帛师徒,还有哪人会赴你的喜宴?哦,倘若你喊一声云荒,他大抵还是会来的。”
青莽瞬间变了脸色。
我半是央求地催促道:“你先前不是一直急着叫我嫁出去吗?这事儿同不同意,你就说一声呗!别拿云荒开玩笑,你也知道,我……我不大待见他。”
许是我的神色太过哀怨,容澈凝视良久,终忍不住笑出来。“平素见你冰雪聪明,怎生到了紧要关头,却不能做出顿悟之举了?”
“啊?”
青莽拥住我。“云深,你没听到容澈是在担忧婚宴的宾客吗?”
我眨了眨眼睛。“是哦!”
容澈笑道愈发嘲讽。“你的智慧啊,大抵出发前都留在初乾谷了!对了,云荒他……嗯,没什么。既然你们两个已经自发地吃上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赶你们。不过得稍微留一些,我的好徒儿怕是不会再出厨房了。你叫人家寒了心,便不能再叫他寒了胃。一会儿吃完了东西,别忘了去厨间说个明白。有些事情,终究与你脱不了干系。”
他说的甚是眉飞色舞,叫人恼火。偏生我又说不出什么反诘之语,讪讪地觑一眼青莽,他神色如常,我便放心地应了一声“哦”。
苏然一个人待在厨间,手中握着一双筷子。筷子一头埋在雪色的豆腐里,似是要将豆腐同汤汁拌个均匀,又仿佛那筷子天生便同豆腐长在一起,静默而执着地埋首豆腐之间,一动不得再动。我进去时,他不曾注意到。我假意咳嗽一声,他骇了一大跳,筷子扑簌落在地上,溅了一袖的汤汁。我屈身,拾起两根细竹放在他手中。
“苏然。”
他缓缓地,而又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容浅。”
“苏然,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他蓦地垂下头,如同雪做的人,寂静苍白。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该去初乾谷找你一次。”许久,他忽地出声说道,“当初维序神尊来静水镇,我忙着应卢侃的要求,安排布置,渐渐地忽略了你。我想待忙完了那些事情,我自是有时间与你同看风花雪月。孰知后来你成了神尊的徒弟,名声大噪,各家委托络绎不绝。你日夜匆忙,我便很少见到你。蓝棠公子……应该不是叫蓝棠吧。他与你一道,我总觉得危险,却不知这份危险源自何处。只知那一日,我同师父问起你,他道你陪着蓝棠公子去了玉清山,需在那里休养数月。容浅,我素知你的性格,你肯那样陪着他,定然是将他放在了心窝里。我大抵知晓了事实,却固执地不肯去相信。我安慰自己,你们不过认识数月,兴许你只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想要回报恩情?我很想去玉清山问个究竟,却更怕去了之后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走近一步,低声说道:“苏然,你在我面前,全然不会有一个‘辱’字。我和青莽的一桩事,并非如你所见唯短短数月。我和他的恩怨纠葛,可追溯到三年之前,禹君制伏九尾妖狐一事的始末之上。青莽确然救了我的性命,却不止安韵山那一次。”
他惊愕非常。
我叹息一声,娓娓说道:“苏然,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会觉得害怕,不过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不会害九州的任何一个人。方才你猜的没错,他不叫蓝棠。他的姓名应为张青莽,是玉清山妖君沉夜唯一的徒弟。而我,在三年之前有一个享誉九州的称呼,唤作云深。”
窗外夜色沉沉如坠,皓月当空,照得天地之白愈发圣洁无暇。
苏然怔怔地倚在灶台上,神色颓然。“你是……九尾迦摄?”
“是。你怕了吗?”
他仰起头看着我,良久,绽出一丝苦笑,道:“容浅,你还是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先前信过人,却被欺骗了,故而后来对人都存着一份戒心。我知晓你不会害我,却担心你怕着我,往后再也不能如先前一样地往来了。”
他笑得愈深。“即便你不是九尾,我们还能往来如昔吗?容浅,倘若……倘若在他回来之前,我向你表露了心迹,你会不会……”
我垂眸,打断他道:“苏然,你的心迹我一直知晓。”
他的眸光彻底黯淡下去。“是啊,你怎么会不知晓。”踉跄地行了数步,他回身,追问道,“嫁给他,你会后悔吗?”
“不会。”我笃定道,“先前也不这么确定。不过初乾谷一行,平淡无奇的五个月,却全然不叫我觉得乏味,反倒令我体会到何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里的日夜,我觉得安心,恬然,唯一担忧的是玉清山上女妖太多,总是觊觎着我的人。我忧心别人抢走了他,便开口叫他尽早娶了我。”
“竟是你……”
我幡然醒悟。“是我先开得口。你别同你师父说,他要是知道了,定然会笑话我一辈子了!”
“好。”他应一声,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想时间久了,他终是会看开的。这世间如他一般单纯清澈的人似凤毛麟角,让这样的人受伤,是我最为愧疚的地方。只不过即便没有青莽,我也不该同他在一起。他那样的人,唯有试玉这样的女子才衬得上。只可惜试玉早已死了,这又是我的一桩罪过。
月色霜寒,砭人肌骨,连照着土黄色的木廊亦寒冷不可忍耐。厨前院角的红梅放得绚烂,我踏着绵软的积雪,徐徐地步去,揽一枝梅花。修长的玉指蓦地掐住我的手腕,梅香袭人,不似旧时闻见的清冷,反是一股肆意的澎湃。
有人嗓音低沉,震愕当中难掩阴郁愤怒。“你要嫁给张青莽?”
我定睛细看。梅枝横斜当中,雪袍与天地融为一体,只余乌黑如瀑的长发,及一双深邃如夜的眼睛。白梅气息,咄咄逼人。我忽然觉得有些头痛。
“你要嫁给他?”
我忖了忖,微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