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畅玥(1 / 1)
我第一次见到畅玥,是在十岁那年的立春。
那时春寒料峭,院中的小池绿得像块莹润的玉。畅玥牵着她娘亲的手进来,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头上扎两个包子似的发髻。她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沾了泥巴的鞋子蹭我家的外廊。
“玥儿!”她的娘亲低声呵斥。
畅玥不听她的,直到把鞋底的泥蹭得干干净净,方抬了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的鞋底沾了泥,难受。反正没人看见。”
那时候,师父叫我练习凝聚灵力,行走于水上的功夫。我尚学没两天,若是分神,必然掉进水里。我站在碧莹莹的小池里,屏着气不出声,一小墩假山恰好遮住了我。
“咦?”畅玥忽的惊呼一声,“娘亲,你看!这边的海棠花开得好美!”
她娘亲举目望了望。“是哟!无倾仙者当真是费了心。”
我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自打这三株海棠栽进了院子,师父就未再正眼瞧过它们。每每我蹲着身子在海棠树下拔草、浇水,师父就端着只酒杯,一手还捏着尾烤得焦脆的香鱼,悠闲地倚着外廊。“摭拾花草亦是门历练。”
我偷偷地斜过眼瞪他,他大多会当做没看见。有时候看见了,便将鱼骨化作枚绵软的小针,扎一扎我的手。也有的时候,他故作严厉地喝一声:“云深,过来!”我战战兢兢地挪到他身边。
“张嘴!”他小心地扯下最肥美的鱼肚子,将冒着热气的鱼肉塞进我嘴里。
“嘘!娘亲别出声……”畅玥丢开娘亲的手,扯着两条胖乎乎的腿从外廊上跳下来。院子里寂静无声,畅玥向四周瞧了瞧,确定没人看见,便大大方方地用术法砍了一大枝海棠花下来。
我气息一乱,只听到“哗啦啦”的水声。畅玥抱着海棠枝,粉红色的花朵扑簌簌落了一地。水湿哒哒地从她身上落下来,她眨了眨眼睛,兴奋地叫起来。“娘亲,你看!她会御水!”
畅玥她娘伸长身子探了探。“是哟,比你还好呢!”
彼时,我终于相信某些资质方面的因素确实是代代相传的。
“深儿。”
我浑身一哆嗦。“师……师父!”
“你的御水术修行的甚是不错。”
我立即从水池里一跃而起,“啪啪”地跑到师父面前,没骨气地恳求道:“师父,是深儿错了!深儿不该欺负客人!不该在修习术法的时候分心!您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我哭得肝肠寸断,畅玥同她娘亲面面相觑。
“无倾仙者。”她娘亲率先开口道。
师父温文回礼:“畅夫人。”
“不知仙者给予令徒的是怎样的惩罚,竟叫她如此恐慌!”
师父的嘴角一抽,随即,又回复到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畅夫人不必忧心,无倾并无虐待徒弟的嗜好。只是我的徒儿她……她有些特殊,只要对症下药,旁人看来无妨的事情,她必然骇得肝胆俱裂。”
畅玥她娘听得一脸茫然。“这样啊……”
“说起来,畅夫人此次造访,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
“哦!”畅玥她娘如梦初醒,一把拉过湿哒哒的畅玥,“我家玥儿最近身子不大好,大夫瞧不出毛病,她爹又不在家。我有些担心,便带玥儿上无倾仙者处来看一看。”
师父了然,牵过畅玥的手仔细端详。我也好奇地往前凑,师父冷冷地瞟过来一眼,我浑身一麻,一溜烟儿地跑到小池里端正地站好。
师父把了畅玥的脉,看了她的面色,零星问了几句话。畅玥她娘在旁看得心急,忍不住插嘴道:“无倾仙者,我家玥儿无大碍吧?”
师父优雅地回身,温文笑道:“畅夫人,令爱近来只是腹部不适?”
“是。不过症状有些怪异,只在晨时、午时、夕时会有不适,过不多会儿便会无碍。”
“哦。”师父闲闲地应一声,笑得如天空中的云朵一般轻巧,“据在下的诊断,令爱害的病叫做进食过多。”
畅玥她娘怔得回不过神来。我憋不住地一笑,复又摔回了水池里。
畅玥不明所以,眨着眼睛追问道:“怎么怎么?是什么意思?”
畅玥她娘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吼道:“意思是你平日里不过是吃撑了!”
“啊?!”
畅玥她娘大概觉得丢不起这份脸,拂了袖头也不回地离去。
畅玥回过神,“娘亲!娘亲!”地追了几步,有些气喘,便再也不追了。
我看得心情十分复杂,师父倒是一派气定神闲。“看样子,你娘亲不会来接你了。你要留下吃晚饭吗?”
“好啊!”畅玥笑得像只鼓鼓的包子。
师父轻笑一声,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父准备晚饭时,畅玥自个儿拎着海棠花枝玩儿。她玩得无聊,便会跑过来闹一闹我。我用小指引水喷她的脸,半天下来,御水术倒是突飞猛进。
畅玥仿佛不怕水,亦不对我生恼。因着我的缘故,她的衣裳一直都没有干。夕色满天之时,夜风凉凉的吹过来。我看她蹲在地上玩海棠枝,衣服仍旧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便当做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不冷吗?”
畅玥“咻”的从地上站起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外面冰冷,里面其实像火一样!”
“你当我没问吧……”
她忽的靠近我,神秘兮兮地问道:“你师父给你的惩罚究竟是什么呀?你怕成那样!”
我认真地权衡片刻,咬着牙回她道:“他……他不给我饭吃!”
畅玥愣了好一会儿。“噗哈哈哈!云深,我要和你做朋友!”
畅玥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白衣如雪,自上而下地俯视我。我撑着手坐起身,欣慰地笑道:“玥儿,你肯来见我了。”
她并未有任何的表情,垂眸斜睨着我。“我的师父,是你杀的?”
“不是。”
“我的徒儿祁允,是你杀的?”
我笃定地摇头。
“你是怕我救你?”
“嗯。”
她冷笑一声。“你凭什么那么自信?”
我低头思忖片刻。
“大概是因为……我死了,就没有人能做出那么好吃的香鱼了。”
畅玥“噗”地一声笑出来,笑得眼泪直往下流。“云深,你……你为什么会是九尾妖狐?”
“我也不知道啊!以前娘亲待我不好,我就想变得强大,好有能力对付她。后来等我明白自己真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却觉得我是活该被人虐待了。”
“胡说!”畅玥用袖子抹去眼泪,口齿不清地说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虐待?”
我沉下心,悲哀地笑道:“玥儿,我是妖狐。一百八十二年前,我毁灭九州,也毁了你父亲的半个身体。八十年前,我的父亲、师父都被我亲手杀死。到如今,即便不是我下的手,你的师父、徒儿,也是因我而死。畅玥,这样的云深,你想要原谅吗?”
她垂着头,沉闷地说道:“九尾害了我至亲至爱的人,我自然不能原谅。只不过我今天要救的人,叫做云深,和九尾没有半分关系。”
“你要救我?”
“是。”
“玥儿,你可知你是在和九州作对?”
她忽的狡黠一笑。“我只负责救你出去,之后的责任,便悉数由他承担。”
她指向我的身后。我并未回头,那股淡淡的兰馨令我心冷。
“云深。”他的语气甚是哀伤。
“外面的,是蛇蜕?”
“是。”
“张公子,你要做什么?我身上,已经没什么值得你攫取的了。”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便顾自接下去:“张公子,你持着求索杖来‘救’我,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为了我。你若是还有目的,我便告诉你,我已然失去了一切,再没有值得你贪恋的了。你若是没有目的,也大不必跑来救我。你救不出,我也不想被你救出。我们在册封会上便算断了最后的联系,干干净净的,多好!”
他极缓地向前走了一步。“云深,你恨我?”
我诚恳地摇头。“不恨。我只是有些羞愧。我想起和你一起的场景,你演的很好,很真切,我便也情真意切地回应你。可是你终究是在演戏,那么彼时我的情真意切看上去一定很愚蠢!我想着那时我以为自己的一喜一嗔都叫你心慌在意,而实际上,你只会觉得我愚蠢、可笑。我这样想着,便羞臊得恨不得死过去。故而,我再不想和你有半点的联系。”
狭小的水牢里阒静无声。我暗自叹了口气,兴许这样便是最好。
身后蓦地有温热的气息靠近。左肩上传来酸痛感,意识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
“云深,我会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