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挑明(1 / 1)
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天气愈发得溽热。外面的天地,当是蝉声唱和,噪而逾静。只不过我终日地待在曲水池底,便也分毫未受暑热的侵扰。身上透骨而出的寒玉锁链缚住了灵力,连行动都不甚方便。这方通透的寒玉,藏于极原雪泽千年之久,采集天地清寒,倒确实有宁心静气的功效。当初云荒将其化作“宁心玉”送与我,我服下后顿时觉得清凉温润,对它喜欢得紧。
水波分流,有轻微的脚步声。我睁开眼,是丞相子衿的身影。我从地上坐起身,向他致意。“子衿丞相。”
他亦清和回礼。“云深仙者。”
我怔愣。这九州天下,依旧肯唤我一声仙者的,怕是只有子衿了。我想起那一日,肩上的伤口血流如注,我瘫倒在血泊当中。我受着冰刃和寒玉的冷冽,身子控制不住地抽搐。畅玥蹒跚地走到我的面前。
“云深……”她蹲下身,失魂似的唤道。
一旁立即有好心的仙者提醒道:“畅玥仙者,她是九尾妖狐。”
畅玥立即像烫手似的缩了回去。她的面容“唰”地苍白,乌黑的眼珠惶恐地游转。“你是……你是九尾?”
我没有力气回复她,腹中淤积着大量的污血,一抽搐便会大口地咯血。
畅玥冷静地凝视片刻,随即“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那些污秽物,恰好落在我的头上。
“好脏……”她喃喃着,踉跄地后退。退了几步,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惊骇至极地跑了开去。
那些温热的秽物,自面颊上滑落。我缩紧身子,从心底里开怀地笑。身旁的仙者退开一步,有人蹲下身,用帕子拭着我的面颊。
我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走开……脏。”
他怔了怔,低声道:“擦干净便不脏了。”
我失声而笑,污血冲口而出,打湿了他洁白似雪的衣袍。“脏的不是我,是你。”
他的手僵在半空。
子衿将我暂且困在曲水池底,待到伤愈再做打算。于是,我便得了一日安闲。他今日出现,我该好好道一声谢。
“我家中的东西,你们可清理干净了?”
他颔首,沉静回答道:“你的房子,已经用一把火烧了干净。”
“哦。那么院中的那几株垂丝海棠……”
“亦是伐倒焚毁。”
我应一声。蓝棠跟了我这样的主人,终究会是这样的结局,是我的贪心之错。
子衿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你果然如传说的一般,不出一日便可痊愈。”
“是啊,什么办法都不能杀死我。禹君陛下可能要费好些心了。”
我的自愈能力,从来都没有出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一篮篮送来的,尚且缀着晶莹的水珠的瓜果。无怪那日畅玥吃了几颗杨梅,便烦闷的慌。愈是颜色鲜艳的东西,就愈是危险。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记不住。
“云深仙者。”
他再开口,我便伸手打断他。“别再叫我仙者,不适合,还是称呼迦摄吧。对比现在的境况,我也能平衡一些。”
“云深仙者倒是落拓!”
这个声音一出,我才发现阴暗的地方,其实藏着一群人。玖澜、凝痕、畅玥、温帛、盈袖,还有云荒。禹君一身峨冠博带,从容优雅。“初次会面时,仙者便如现在这般的洒脱。”
他的这句话,我很受用。“当时也是辛苦了禹君,为了撇清云荒同我的关系,陛下不仅以身相诱,宁可污了自己的声名,也不愿让他受半点的玷污。”
玖澜冷哼一声。“你倒是知晓。”
“嗯,我晓得的。” 当初禹君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遍访九州,只为制定一张仙者排行榜,这本就令人费解。何况真正促成此事的,并非禹君,亦非维序之徒玖慕绡,而是当时身为九州储君的太子玖澜。玖澜其人,智虑深远,天纵英才。玖澜制榜定位,是为了按照仙者实力的排行,来推测出何人是维序转世。彼时世传云荒‘九尾公子’的流言,人人皆信云荒便是迦摄的投胎转世,却只有玖澜一人想到,这世上能拥有那则谶语的,除了迦摄转世,亦有维序本尊。
云荒和玖澜,应是许久以前便会过面了。一年之后,云荒搬来黛青山,与我为邻。彼时我亦是防着这一点,才借着酒醉告知云荒,母亲不曾剜出我的心,故而我总是不死。这些诚然是谎话,我只是要试一试,云荒会不会趁我不备用他的灵力来剜我的心脏。云荒没有。三年以来,他信我护我,我便渐渐地依赖了他。我忘了,他是为着什么而来。
左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云荒知晓我的一切弱点,当是那一日,在极原雪泽。我将那些往事当做一场噩梦,孰知那却是云荒用我教予的术法,在探知我的秘密。
思及此,我不由仰头笑道:“云荒,你的溯神法学得很好!”
他似花叶般的一颤,眼中含着化不开的哀悯。“云深。”
“我的往事你都知晓了。我只问你一件事,这三年来,你屡屡救我,为什么今次忽地决心下手了?”
他沉默了许久,终是干涩地说道:“你害死了试玉。”
“你控制不住自己,终究是会害了九州。”
我细心地听着他的话,疑惑道:“云荒,你也说了,我是控制不住自己,并非自愿害人。这样,也算是罪不容诛吗?”
云荒深蹙着眉,面色甚是苍白。玖澜冷笑一声,缓言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为自己开脱?”
我看向他,诚恳地说道:“不是开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且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你先闭一会儿嘴,我要听他说。
云荒阖着眼,清冷地说道:“你杀慕绡、祁允,为患九州,都可说是不受控制之故。可是试玉,你分明……是特意害死她的。”
我怔滞了许久,方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归根结底,你还是怨我害死了试玉。”
他蓦地睁开眼,神情哀戚无奈,仿佛是我在同他无理取闹。
我叹了口气。“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玖澜嗤笑一声,眸中涌现出刻骨的怨毒。“孤的问题,可没有问完。”
“禹君陛下。”
我倏地抬眸。畅玥面色苍白,身子在簌簌地发着抖。“陛下想要问云深什么问题?”
“孤想要问一问,究竟怎样,才能将九尾妖狐彻底抹煞?”
畅玥一怔。“这样的问题怎么会有人回答!”
玖澜斜眼睨去。“答或不答,是云深自己的选择。”
畅玥似有恼意,温帛握住她的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畅玥沉住气,闷声道:“陛下,我要问云深一个问题。”
玖澜面色不善地颔首。
畅玥踱步到我面前,俯下身子,一字一顿地问道:“云深,我的师父、徒儿,真的都是你杀死的?”
她的眼睛,清清凌凌,自我初见她时便这般纯澈。
我看着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