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被擒(1 / 1)
说是广昭九州的奉神册封,禹君的这场大典却未免设的过小。聚灵山下,开阔的祭天台上,禹君设几三十七张,邀来仙者总共四十一位。此外便是连个围观的外人也不曾看见。放眼望去,空旷静穆,饶是有一番苍凉的韵味。
禹君安坐高台,身侧有子衿丞相随侍。云荒的座位意外的未安排在禹君之旁,而是我的邻座,与凝痕相对。畅玥离我极远,这样也好,省的漫漫长会,我不晓得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她。
只是我一入场,畅玥便带着温帛迎了上来。她的面容甚是苍白,别具温婉之美。她过来时,神情疲倦,眸中微有意味不明的恨意。青莽握住我的手,略略地将我护在身后。
“云深。”畅玥愤恨地开口,“他们将我们两个分在了两端。”
我舒了口气,松开青莽的手,安慰她道:“就一小会儿,不打紧的。大不了大典结束,你随我回家去,我好好招待你一番。”
畅玥悻悻地打量着我。“哼!就你们还这样清闲,走哪儿都不忘成双成对!”
我抚了抚额,和气地解释道:“我身子不好,青莽不过是来照顾我。”
畅玥神情鄙夷,咬着牙阴恻地丢下一句话:“祝你们好聚好散!”
她像风一样轻飘飘地走开,温帛回头解释道:“她只是在赌气。”
我点头。“我知道,我没陪她,她不生气已是极好。”
“畅玥她实在是单纯的一个人。她就是惹你生气,也是无心之失。你不要记恨她。”
我不由失笑。“关心则乱。这件事分明是我惹她生气,你却是倒过来说。”
温帛不置可否,只对青莽意味深长地笑道:“张公子,云深亦是个单纯之人。”
我瞥见青莽肩头的微颤,便凑近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只摇了摇头。
我便不再追问,举步向席间走去,青莽蓦地拉住我的衣袖。
“等等。”他道。随后便有一片阴影压下来,唇上有湿润的感觉,口中多了颗酸甜的浆果。
“你们这对狗男女!”畅玥凄厉的叫着。
我偷眼觑向四周,众仙者果然是处事泰然之人。如此有伤风化的事情,居然还能平心观之,丝毫未受影响。玖澜端坐高台,神容清癯。他唇边的那抹弧度,分不清是嘲讽,抑或刻毒。
“云深。”
清冷若山泉的声音。我慌忙挣开青莽,看见云荒白衣翩跹,持着那把洒金的扇子。他面色不大好,沉若云翳,眸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哀伤。这一点,青莽也有。
我尴尬地笑道:“我……我就跟青莽暂时道个别。”
云荒略一皱眉,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盈袖,带张公子去式神休憩之处。”
“是。”盈袖允命。
青莽牵起我的手,用力地攥住。“云深……”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盈袖身形款款地领着他走开,我忽然觉得惶恐。仿佛这一别,便是沧海桑田。
所谓的奉神册封大典,便是行敬神之礼,再由禹君分配予位仙者职务,将仙者收作为君主效力之人。我虽然不喜,但凝痕说的那番话确是有理。我亦是想做一些事情,来弥补对试玉、慕绡二人的歉疚。
“云深仙者。”玖澜的声音传自高远的彼方。
“禹君陛下。”
“孤授予你九州命相一职,代替试玉,与维序神尊一道掌管九州运数。”
我甚是意外。“如此要职,云深恐怕无力胜任。”
“云深仙者是责怪孤先前的轻慢吗?”他平静道,“试玉之死,孤神魂俱创。悲痛之下,将罪责悉数推于仙者身上,仙者勿要介怀。而命相一职,关乎天下苍生,还请仙者万勿推辞。”
我便不能再说什么,只能讷讷地领了命。我只是奇怪,凝痕、盈袖这些人,缘何没有阻止?
久违的戾气复又涌上心头,我顿时烦躁不已。禹君的册封之音沉闷聒噪,底下的仙者只知唯唯诺诺。
“云深,你怎么了?”云荒倾身问道。
“有些头晕罢了。”胸膛之中仿佛有无尽的业火,在叫嚣、灼烧。焚尽心念,焚尽理智,焚尽九州。
他默了默,淡然说道:“好好休息。”
“嗯。”我仓促地应一声。周身的血液烫得厉害,仿佛随时能沸腾。忽然之间,我感觉到一道冷冽的目光。
凝痕持着茶盏,神情疏冷地观看着一切。我看向他时,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仿佛是在哂笑。我立即垂眸,克制住杀他而后快的欲念。凝痕仰起头,两片红唇衔着茶杯,清润的茶液顺着喉咙汩汩落下。他蓦地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凝痕手中的茶杯碎了,碎片滚进他的喉咙,划出一片血肉模糊。
座上仙者大骇,立即围拢到凝痕的身边。云荒亦是起身,我随他而起,匆匆地说了句“我暂且告退”,便不等回答,仓皇地逃了出去。心中的戾气澎湃肆虐,意识已然模糊得不可掌握。我御风疾行,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
腹中骤然剧痛,仿佛有东西爆裂。眼前现出血红的云霞,遮天蔽日。整个九州都臣服在我的脚下。我骇得失声尖叫,却发出野兽的咆哮声。这不是我的身体,这是九尾妖狐,迦摄。
师父曾说,站得高,方能看得远。而人一旦站在极高的地方,看到万事万物都在自己的脚下,便极是容易迷失心智。只因在他的心中,脚下的一切渺若草芥,根本不堪入于眼中。而我以九尾之身站在聚灵山麓,俯视九州苍生惊恐震愕,在遮天蔽日的阴影面前狼狈而又徒劳地逃窜。整个九州,就像一锅煮坏了的粥。
御风的声音雷电般划过天穹。九州最好的仙者便在近旁,我大概用不着担心。我只是感到悲哀,我没有控制住自己,青莽大抵是会失望,而云荒……
一切都如传说中的一般,妖狐化出原形,身似山陵,血眸如焰。一条尾巴对着九州之上的一方城池,妖狐曳尾,则毁天灭地。仙者如群起的苍蝇靠近身旁,九条业火之尾狷恣飞舞,触及生人则即可焚为灰烬。
我的意志在逐渐地消散,愈来愈弱,愈来愈模糊,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腹中燃着一团尖锐的杀伐之气,怨恨、暴戾,阴沉而冰冷。那个东西,仿佛牵控着我的灵魂。它主宰着一切,幻出九尾真身,屠戮九州。
依稀之中,我看到云荒缓步地走来。他走得那样缓慢,那样沉重,我怀疑那不过是我的幻觉。盈袖伴随在他的身边,仿佛说了什么,他微微颔首,盈袖便欠身离开。云荒紧蹙双眉,阖上眼长长地太息一声。耳畔是九州仙者施术的喧嚣,殒命的惨叫,我竟能这样清晰地听到他的太息。我倾下身子,巍巍高山轰然倾斜。
云荒睁开眼,深邃的双眸径直与我相接。我想起那一日初见他:一袭白衣,流泻于锦榻之上。乌发未梳,垂落如瀑。双眉之间一朵天然的红色鸢尾。
那时,他被诋为九尾妖狐,被九州之人摒弃。那时,我是禹君颁布的九州仙者排行榜上,位列第一之人。
“云深。”他仰头望着我,眸光坚定,现出无尽的哀悯。我的身体僵滞如石刻。尖锐的冰刃蓦地刺在我的左肩上。冰之利刃,凝痕的冰刃,准确地刺中左肩那道亘古不愈的伤口。
妖狐的咆哮响彻九州。九尾肆意,血雨腥风翻涌在九州大地。维序神尊敛去悲悯,乌骨纸扇抵住红唇,念动咒语。寒玉化作的锁链自九尾体内破骨而出,缠缚周身。原本通天彻底的身形迅速缩小,只如山陵大小。
云荒缓步上前,清晰地说道:“云深,收手吧。”
冰刃入骨愈深,透彻的寒意侵入心肺,意识在一点一点地回复。
我的脚下,九州最为优秀四十一位仙者冷静地仰头而视。冰刃穿体,寒玉锁身,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他们看着我,用一种嫌恶、了然,和庆幸的眼神。他们对视时,脸上洋溢着通力合作良久而终成大业的自豪。他们知道一切,他们筹划了一切。
我怔怔地去寻找青莽。他在极远极远的地方。
他垂着眸,怀中抱着云荒的求索神杖。
玖澜从他的宝座上立身而起,唇角漾着一抹艳丽的笑。“有劳神尊,有劳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