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玖慕绡（1 / 1）
窗外是潺潺绵绵的梅雨。清风过处，送来湿漉漉的水汽。落于额上，便是一片恼人的沁凉。我摸索过一只茶盏，用劲甩在地上。茶盏“啪”一声摔得粉碎，略大的瓷片向前滑行，停在张青莽的脚下。
他抬眼望我，不复有温润的笑容。“云深，你愈发易怒了。”
我阖上眼，背过身躺着。“换你做我这样痛苦，不见得会比我好。”
“云深。”他行至床前，轻轻地拥住我，“真的这样痛苦吗？”
“嗯。”我微微地颔首。每动一下，身上便是摧心折骨的痛。痛楚，我能忍受，只是翻涌在胸口的怨戾之气愈发浓烈，我却没有办法抑制。这些天，蓝棠都不敢走近我的身旁。他有他的本能，我会害死他。
“维序神尊送来的宁心玉，便没有功效吗？”
我虚弱地一笑。“我没事，你不必太过担心。我横竖是死不了的，最多难受几天。沉夜管你管得紧，你自那日来后便没有回去，怕是要受些责罚。”
“云深。”他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还挂心着这些！”
我咬着唇笃定地摇头。“你先回去。你不回去，我愈加难受。”
“只是……”
“蓝棠会照顾我，你不必担心。大不了你回去一趟，然后再回来。”
他站起身，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你便这样急着让我走？”
“是，你再不回来的更好！”
他默了默，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知晓他并没有生气，然而不悦终归是难免的。胸中蕴积的戾气随时会喷薄而出，我生怕自己伤害的第一个人便是他。许多年前，在初乾谷，我没得选择；在极原雪泽，我却是根本来不及选择。那一日化身做九尾妖狐，分明是半点儿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窗外的树叶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我忽而嘶喊一声，将覆在身上的被子撕得粉碎。皎皎棉絮，白羽似的飞扬。蓝衣的式神伫立在羽帘之外，拱手躬身，眉间萦着深深的忧愁。
我控制心绪，竭力稳住心神。“蓝棠。我记得你说过，一场灾难就要降临了？”
“是。”
“是怎样的灾难？”
“毁天灭地，生灵涂炭。”
我垂头无力地笑着。“那么九州之人，又该是对那个屠戮生灵的家伙恨得入骨了。即便那人……不是自愿，或者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蓝棠声音清越地回复道：“主人身上，并没有叫蓝棠害怕的气息。”
我转眸看他。朗月清风似的蓝衣式神，眉眼俊秀，神情真挚。式神不会讨好主人，他没有自己的思想。我却还是感激他。
“蓝棠，你去忙你的吧。若是有客来访，全部谢绝便是。”
“好。”他应一声，缓缓地退出门外。
我困乏极了，只是躺回床上，亦是如卧针毡的疼痛。帘外细雨绵绵，自晨至夕，永远没有止境。睡意昏昏沉沉，重如铅石。
睁开眼，细雨仿佛歇了许久，只余间或地“嗒”一声，水珠落在叶面上的声响。梅雨止歇之后，夜色愈发得醇厚，如同玉盏里清凌凌的酒液。雕花木窗半开半阖，风过叶动，树影婆娑。
胸口依旧撕心裂肺地痛，血液如同灼灼岩浆，游走、烧痛了每一寸皮肤，心里淤积着愈来愈炽烈的暴戾之气。我缩着身子，竭力抑制住内心的狂躁。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它叫我化出原身，饮尽九州之血。
门扉忽被扣响。
“主人。”蓝棠在外唤道。
我本无心搭理他，只是这名垂丝海棠式神，从来不做越矩的事情。深更半夜前来叨扰，必是有他处理不来的要事，这便恹恹地应一句：“怎么了？”
“慕绡仙者前来拜访。”
“玖慕绡？”我煞是意外。
“是。慕绡仙者言是至关紧要之事，请主人务必与他相见。”
玖慕绡与我素无来往，他来寻我，事态当是紧急。深更半夜如此冒昧地前来，则是于紧急之上更添危急了。我想这事情大概是与云荒有关。
“我便来。你与慕绡仙者上茶。”
“是。”
玖慕绡着一身云锦长衫，轻袍缓带，乌发松松地绾着一个髻。他只是那样随意地站着，便如巍巍玉山，朗润清俊。玖家的人，果然一个赛一个的貌美。
“慕绡仙者。”
他蓦地回神，谦谦有礼道：“深夜叨扰，云深仙者勿怪。”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他却是无心安坐，自袖中掏出一柄泛着莹莹光泽的手杖。那是本该躺在维霄宫玉座上的求索杖。
“云深仙者，这件事我本不该与你商量。只是在众仙者中，唯云深仙者术法最高，慕绡虽列第二而望尘莫及。有些事情，慕绡不可理解而仙者却未必不知。”
“慕绡仙者过谦了。不知是怎样紧要的事情，叫慕绡仙者这样在意？甚至连云荒都不曾问过。”
他静默良久，缓缓说道：“云深仙者可想过，云荒并非我的师尊？”
我不由一惊。“怎么说？”
“来此之前，正是我与师尊二人在维霄宫中促膝长谈。谈及过往的事情，师尊却什么都不记得。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初的‘灭世之灾”中，妖狐撕去师尊的一半灵魂，师尊重伤难愈，忘记前事亦是可原。只是当时，师尊的手中柄着求索杖。言及九尾之事，神杖上的绿玉却掠过血光之色。”
“神玉闪现血光，预示执杖之人心中有魇。神尊清净无欲，自当不会有心魔。故而，你怀疑云荒并非匡秩之神。”
“是。”玖慕绡笃定道。
我叹了一口气，理着衣袖，淡淡地说道：“慕绡仙者尽可放心，云荒就是维序，这点我可以保证。至于我如何确信的，仙者不必过问，我不会说。云荒不记前事，正是如仙者所说，是为身受重伤之故。不过若单是受伤，他也不会忘记得如此彻底。这其中必是有蹊跷，只是我领悟不透。而神玉现出血光……慕绡，你别忘了，你的师尊大人现在只是一个仙者，并非神尊。他有情有欲，而欲，必生心魔。”
“那么师尊他，要怎样才能变回曾经的神尊？”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大概，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少去的那一半灵魂，也许是被九尾吞了，也许是消散在九州各处。云荒忘记了一切，他感知不到，而他人则更加不可能感知到这些。也许因缘巧合，他能找回它们。也可能他这一生，便只能做云荒了。”
慕绡陡然颓下了身子。“我以为……我以为师尊总会回来的。他是神，是创造九州的诸神之一。怎么会……”他长长地太息一声，单手撑在案几上，如玉山之将倾。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淤积的狂躁复涌上心头，十指僵硬扭曲，化作铁钩一般的形状。我心慌地手掩在衣袖之中。额头跳得厉害，头痛欲裂。
我瞥一眼颓坐的慕绡，他的脖颈滑腻如同凝脂，暗色的筋脉在“突突”地跳动。我想咬开他的脖子，用滚烫的人血来平复内心。
“云深仙者。”
他蓦地出声，我一惊。
慕绡长身玉立，微微含笑道：“是我太过唐突了。事情一发生，来不及思索，便匆匆赶来叨扰仙者。荒诞之处，令云深仙者见笑。”
“慕绡仙者客气了。仙者诚心为神尊着想。关念之人，彼人毫发可牵动己身全心全神。此行，不过是验证了仙者的拳拳孺慕之情。”
玖慕绡的眼睛明润清亮。“师尊尝屡屡夸赞云深仙者。只因慕绡与仙者接触不深，故平日相见稍显疏远。没想到今日之事一出，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云深仙者。”
我有些被他的话逗笑。“莫非慕绡仙者是孤身匆匆而来，连告知旁人的时间都不曾留下。”
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事关重大，况且事情一与师尊有关，我便没了分寸。师尊还是匡秩之神时，便时常就这点责罚我。不想过了近两百年的时间，我的弊病倒与时愈进了。”
“难怪云荒身份未验证之时，玖澜屡屡嘱咐我不可透露与你。”
玖慕绡张着嘴，许久，方呆呆地应一句：“我这毛病……竟是连玖澜都晓得了……”
我掩着袖笑。
他忽的问道：“仙者知晓云荒便是我师尊，那么可还知道九尾妖狐的下落？”
我的笑容僵在唇边。“你急着寻九尾？”
他点头。“仙者方才说到，师尊的一半魂魄兴许是被九尾吞了。若是寻到妖狐，杀之取其魂魄，也许师尊就能归位。”
我陡然生起杀意。“你要杀九尾？”
他默了默，随即长袖一垂，满是无奈之色。“剪灭九尾什么的，不过是我随口说说罢了。我若真有那样的本事，当初便不叫师尊羽化仙去了。”
我冷笑一声。他诧异地望过来，我便佯装去端案上的茶。
“这茶唤作‘雨前露’。虽不闻名，却自有一股清香。仙者不妨尝上一尝。”
“好。”他应道。顿了顿，又添一句，“这个，不妨交予云深仙者。”
他递来什么东西，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眼前喷薄而出火焰一般的红色，慕绡身子一僵，声色俱厉道：“你是九尾？！”
我垂眸一看，他递给我的，是云荒的求索神杖。神杖头上镶着的绿玉急促地闪现血光。与之辉映的，是九条巨大的业火之尾。它们各有各的意志，舞姿各不相同，诡异而妖冶。
我仰起头，抿唇而笑。“慕绡仙者方才说，你是孤身来的，甚至来不及告知他人去向？”
他警惕地后退，灵力幻出绿藤。“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我虽是九尾，却也是云深。相比这两个身份，我真的只想简简单单地当一个仙者。可惜，我没有选择的机会。我想以云深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但是你知道了真相，你又不会替我隐瞒。你不会的，是不是？”
玖慕绡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休想！”
我黯然。他运动灵力，御风迅速逃开。业火化作的九尾一把握住他，灼灼火焰烧得他的腰腹皮焦肉烂。
“玖慕绡，你便替我守着这个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