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错过(1 / 1)
清风过水,清水涟漪。明朗的阳光落下来,透过繁密的枝叶,碎得斑斑驳驳。偶然的“沙沙”声盈着盎然生意,清亮悦耳。小池中的莲叶已然婷婷,一枝一枝地撑着伞儿,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
青莽站在我身边,手中持着酒壶,待我饮尽杯中之酒,他便会适时地添上。我举杯落盏,他却没有动作。
“青莽。”我唤他一声。
“你喝的够多了。”
我轻声笑了笑。“这便是真假式神之别吧?蓝棠从不劝我。”
“云深,你在祭天仪式上看到了什么?怎么……”
他没再说下去。我单手支颐,斜眼笑望着他:“青莽啊,你的心思怎生如女子一般?你这样好奇多问,我却是要先问一问:你分明进不了都邑,缘何彼时又在维霄宫中现身呢?”
他清清浅浅地笑着。“我去,是为了你。你先前问过我。”
“你不是拒绝了吗?”
“式神不该拒绝自己的主人。”他的笑颜,像一朵着色浅淡的海棠花。纤纤巧巧,明媚柔和。两汪潭水墨色深沉,如孕着浩瀚天穹,浓黑至极却偏生透着清明。
我摇了摇头,将满天春阳摇作一地碎金。“青莽啊,你可知我站在万人之中,看到祭台之上的云荒峨冠博带,神威凛然,如此神圣而不可侵犯。他的面容上漾着微笑,那是一种悲天悯人的笑,是神看到他所创造的众生匍匐于自己的脚下时那种欣慰而宽仁的笑。我想起早晨我同他玩笑,他亦是唇角微扬,那样自然亲近。谁知再见便是沧海化作桑田,物是人非。他是高天之上的神,我只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你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吗?”
“也许只是你多虑了。”
“是么?”
你没有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对着云荒顶礼膜拜,用热忱而惶恐的眼神将他瞻仰。你没有看到,玖慕绡涕泪涟洏,跪拥着云荒的腿,如孩童一般地连连唤着“师尊”。你没有看到,禹君玖澜拱手躬身,虔诚地将最尊贵的地位让与云荒。那时,我站在万人之外,再近不得分毫。四海来假,来假祁祁。在茫茫众生之中,唯独一人,能倚在他身边,抬眸温婉地唤他一句:“尊上。”
那个人穿着一身素色为底的衣裙,上绘渐次绽放,一丛雍容华丽的牡丹。她不施粉黛,偏生容色倾城。
“云深。”青莽的声音有些失态。我抬首,恰好迎上他伸手来抚我的脸。
“你瞧。”他将白玉似的手指呈在我的面前,上头结着一颗晶莹的水珠。“喝酒都喝到眼睛上去了!”
我怔忪一会儿,终于笑了出来。他便陪着我笑,清清朗朗,春阳一般。
“青莽啊……”我攥紧了他的袖子,“你可不可以……”
“云深。”
我的笑顿了一顿。
“云深!”
我仰头望着青莽如墨的双眸,压低了声音,笑道:“云荒他果然不喜欢你!”
青莽颇为讶异。“云荒仙者不喜欢我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云深!”他有些恼了。
我依旧不做动作,青莽却识趣地从我眼前撤开。云荒一袭白衣由锦缎裁成,上头暗绣着气派的云纹。腰带、袖口及衣衽皆是玄色,被金色的丝线绣勾勒得沉稳大气。长发高束,以乌金发冠绾起,自是气象威严。他的手中持着求索杖,神威尚未褪尽,略略地仍可看见耀眼的神光。
“云深,我必需先离开。”
我转眼望去,青莽的额头已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双眉忍耐着痛苦紧锁一起。我扬手叫他退下。云荒行了几步,依旧站在廊下,眉眼间覆着薄薄的愠怒。
“祭天仪式,你缘何不来?”
我揉了揉额角。“取完求索杖,我乏得很。不想再去凑那份热闹了。”
“你可知……”他顿了顿,再次开口道,“你可知,我在万人之中,寻了你多久?”
心中有一丝疼痛。我仰起头,冲着云荒涎皮赖脸地笑着:“我想着那样过于麻烦,便直接回了家。反正你回家了,肯定会来找我的,是不是?”
他蹙眉,缓缓说道:“只是你若在祭天仪式上现身,我更开心。”
“我知道。只可惜错过了。”
云荒沉默小会儿,神情莫测地开口道:“明天,将有封神会。”
“封神会?”
“既然证明我便是维序,玖澜便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将我推上至高无上的神位。云深,我需要一名神女。而你,则是我不二的选择。一旦我回归神位,你亦可封为仅次于神的神女。”
“可是……你可知……你归不了神位。”
“我知道。”云荒笃定地回答。“当初的灭世之灾,九尾撕去了维序一半的灵魂,成了我。若不补齐那半灵魂,我大概永远归不了位。”
“那么,你还……”
“云深,无论归位与否,封神会总是会举行的。这是玖澜对玉清、对九州的一个警示。而无论我怎样,凭借封神会,我总是可以将你晋升为神女的。他日我若归位,你亦可为神。云深,以你的修为,位列神位,并无不妥。”
“方才,你在祭天仪式上同试玉仙者一道,远远望去甚是相合。你怎么……不选试玉做你的神女?”
云荒的神色僵了一僵。“因为试玉,你不开心?”
我凝眸望着他。他长眉深蹙,与其说是为难,不若说是惶惑。我看重的东西,他却怕得紧。
他微微地侧过头,轻声道:“云深,明天你必须得来。”
我擅长自欺欺人,有些事情不去想,仿佛便能凭空消失。只是即便我不提,总会有人要提。而一旦提及,便是我最不想触及的地方。
我婉然笑道:“你希望我去,我怎会不去呢?”
他终于有了几分释然。“你会去?”
“我会。”
“好,我等你。”他的眸光清润如水。
“你要去封神会?”木勺倏然掉落,砸断了几枝嫩绿的茉莉花茎。
我不由失笑。“我一向觉得你闲雅从容,怎么骇成这样?”
张青莽双眉微蹙,定定地看着我道:“封神会的神力同继位仪式、祭天仪式差不了多少。或者,更甚。”
“我不带你去,你别怕。”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半晌才回一句:“那就好。”
翌日一早,淡淡的梅香透过阖拢的门页化为满室清香。
我打开门,见白梅式神绛姝衣裙铺曳地跪坐于房门之外,螓首微垂,眉目秀丽,姿态柔婉。
我捋了捋披散的头发,歉笑道:“绛姝候了许久了吧?”
白梅式神盈盈浅笑。“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公子已先行离开,命绛姝侍于仙者门外。”
“那正好,你先替我绾发。”
“是。”
她娉娉袅袅地起身,浓郁的白梅之香迎面袭来。我转身移步,忽而想起什么不对的地方。
“别去。”
身子绵绵地失去了力气,脑中一片混沌,迅速地坠入黑暗。
那日,我睡在张青莽的怀中,一直到夕时才醒。他笑颜清浅,温润如玉。“做了神女,便需如神一般清心寡欲,再无凡人之求。你不愿。”清清朗朗的声音,分明是一派从容泰定。
我望着他半晌,终是无力道:“是,我不愿。”
他轻舒一口气,起身去侍弄那几盆绿油油的茉莉。
那日,云荒在封神会上翘首良久,终是耐不过玖澜一句“久候不至,神尊自当明了。还望神尊早下定断。”封神会如期举行,晋试玉仙者之徒盈袖为神女。
那日,禹君、凝痕、子衿同至云荒居所。侍候宾客的侍女从容游曳,却再不能携来一股清冷的梅花香。那个温婉娴静的白梅式神,那个叫我颇为欢喜的绛姝,在一夕之间化为虚无。云荒不再是云荒,而是维序神尊,那么他的侍女自然不该是区区树精,而当是神女。
云荒同三人促膝长谈,直至夜半。我静心倾听着隔壁的动静,到车马远去。
空中冰轮圆满,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我错过了一场封神会,不想失去的却是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