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虚幻（1 / 1）

梁州送来的这份委托，是祛除潜藏于当地一户洪姓人家家中，以虚无梦魇困住洪家幺女的造梦之妖。

传闻中洪家的小女儿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子，两人情投意合，暗许终身。男子家中贫寒，洪家女儿担心父母不允这门婚事，便设法隐瞒，终日为当婚之期临近而忧心忡忡。如此不久，这名女子便积郁成疾，卧病不起。男子知晓情人患病缘由，心中疼惜难忍，便深夜潜入洪府，起誓愿带情人私奔他乡，终生不弃。

洪家小姐虽然一心钟情于他，却终究是个以孝为先的乖顺女子。面对情人的恳求，她涕泪俱下，心痛如绞，却依旧未改变其意。男子悲愤交加，一时错念而引刀自尽于情人面前。家人闻讯赶到，眼见小女房中景况，便对事情大致了然。令人意外的是，洪家老爷曾为幺女私自定下娃娃亲，所配之人正是已然死去的男子。一言不成，不仅错失因缘，甚至连性命也因此杳然。

洪家小女眼见情人惨死，惊吓过度，加之、悲情难抑，病情陡然加重，自此陷入昏迷。洪家遍寻名医，医治幺女，终不可愈。

如此二年。一日，洪家二女儿恰至小妹房中相看。她自绞帕擦拭妹妹的身体，谁知待擦及后颈，将妹妹的头部稍稍抬起时，沉睡两年的妹妹猛然睁开眼，抓住姐姐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叫喊道：“是他用梦困住了我！快救我……”姐姐尚不及反应过来，妹妹便呼吸一滞，沉沉地坠落下去，复又陷入昏迷状态。

洪家揣测是男子的灵魂执念过深，并未顺应天命离开人世，反倒是化作阴灵，以梦境困住情人。洪家延请仙者驱散阴灵，孰料反复延请三人，皆道家中并无阴灵气息。洪家无奈，万般思虑之下，一纸委托送到了禹君布榜的仙者手中。

接到委托之时，我正提着篮子在院中拾取海棠花。蓝棠将一封书信交至我手中，随后自发地接过篮子，挑取尚是完整之身的落花。委托是送予云荒的，不巧云荒昨日方动身前往徐州，临行之前嘱托我替他承接这几日的委托 。我正清闲无聊，便欣然应允。

路途中颠簸多日，行抵洪府之时，家中上下皆列于门外拱手相迎。我受宠若惊，下了车第一件事便是致歉。道明云荒事务繁冗，无暇□□，便将事情交予了我。洪家先前虽有不悦之色，闻得我是同为榜上之人，便也显出欣然之色。洪家老爷亲自领着我，向小女儿所住的栖霞院走去。

洪府虽不算富丽堂皇，比之当初的秦府甚至可说颇有小家子气，却便是小巧精致，特有韵味。洪家幺女住的栖霞院假山林立，花草众多，其中最惹眼的便是一大丛一大丛的凤仙花。洪老爷触景伤情，长叹一声，悲痛说道：“幺女最爱凤仙花，院中便种植大片。不成想幺女昏迷之后，连凤仙都不再开花。”

我知其痛心，便出言宽慰道：“万物皆有灵。想是先前小姐爱极凤仙，悉心照料，物通人心。眼见小姐一病不起，即便身为草木，亦有戚戚之情。故而芳华尽敛，心亦同悲。”

洪老爷凄苦一笑。

洪府的仆人们匆匆上前，打开小姐闺房房门，躬身延请主客进入。洪老爷快行几步，欲显其谦恭之意。岂料他方行至门边，身子便陡然僵滞。仆人们察觉异状，偷眼而觑，其中看起来最为年轻的一名下意识地惊叫起来。

我趋步向前，恰好来得及看见那条盘踞在小姐胸口的蛇。那是一条通体乌黑的蛇，油光发亮，像一条浸了油的麻绳。黑蛇上身耸立，头部扁平，有如三角。鲜艳的信子一吐一吐，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昏睡之中的洪家小姐。大抵是闻见人声喧嚷，黑蛇偏过头朝向门外，蛇口大开，露出两枚尖利的毒牙。洪老爷两股战战，伫立不稳，身子晃晃欲倒下。我好心地搀扶住他，黑蛇动作一顿，身子向后一退、一弹，一股毒雾喷射而出。我带着洪老爷退开几步，黑蛇趁着混乱，沿着洞开的窗台迅捷地爬出了房间。

门外的人面面相觑。洪老爷回过神来，哆嗦着身子向房里跑去。洪家幺女宁静地安睡着。面容甜美，神色安详。洪家上下释然地吐出一口气。

“原本只是想通通风的，岂料差点儿酿成大祸！”洪老爷苦着脸哀叹。

“惊蛰才过不久，爬虫当不会如此活跃。”洪家二女儿接话道，“何况小妹院中栽有大片凤仙。蛇虫之类，该是趋而避之才对。”

我不作声色，只屈身坐在小姐床头，仔细地审查着她的情况。沉睡中的人吐纳均匀，面色红润，想是梦境不曾有骇人之处。不仅如此，依照其面若桃花的情景，那大概还是个无限甜蜜的美梦。若是情人的阴灵作祟，小姐何以如此惶遽地想要逃脱呢？

我将两指合并，抵在小姐的额头，自温暖的指腹传递来其魂灵化作的汩汩金流。仙者的技能之一，便是通过品味生人灵魂化作的气息，来辨识其本性。洪家小姐的魂灵气息醇冽宛如阳光，当是个极好的女子。我正沉醉于其魂灵清香，一股阴戾之气却沿着金流盘旋而上。我扯开手指，并不想闻这类阴沟之水的气息。

睁开眼，洪家上下紧张肃然的神情尽收眼底。我垂下头，掩住自己几欲发笑的唇角。“小姐确实中了妖术。不过施术着并非妖物，而是人之灵魂。确切的说，是小姐那位心上人化作的阴灵。”

洪老爷蓦然一惊。“可是……”他犹疑着问道，“先前那几位仙者都说没有嗅出阴灵的气息。如此高深的术法，大抵是要玉清山上段位较高的妖怪才能做到。”

我忍耐不住地笑出来。洪老爷愕然语塞，张着嘴神情尴尬地看着我。我自知失礼，便连忙抬头，正经地说道：“这诚然是阴灵作祟没错。先前几位同僚嗅不出气息，当是不知人之阴灵执念过深，怨恨过邃之时，便会失了一切为人的特征。虽如此议论不和礼数，不过云深还是得说，小姐那位心上人，只怕并非如各位所见那样的和善敦厚。”

洪家父女面面相觑。

“小姐深陷情网，只知心上之人待己温柔体贴，如一叶障目，便对他物视而不见。而诸位虽对其颇为熟稔，但人心藏于腹中，究竟如何，终不可知。身死因执念而化为阴灵者甚多，但怨念深沉到具象成形的却是寥寥”

洪老爷听得面色悚然，我转身冲着几位仆人吩咐道：“方才的那条黑蛇，虽有剧毒，却是解救小姐唯一的关键。你们只消口中常念‘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便可安然捉住它。”

仆人们领命而出，不消片刻，便于凤仙花丛中捕获了黑蛇。我叫他们将黑蛇放在小姐的胸口，另外摘来院中的凤仙一株，将汁液挤入一只盛着清水的碗中。我将一碗水尽数喷在黑蛇身上，那条乌黑发亮的绳子犹如融雪一般地逐渐消融。乌色的液体渗入小姐的胸膛，窅然无迹。一双黑李子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而又怯生生地睁将开来。

翌日清早，我在房中收拾自己的行李。蓝棠垂着袖子从外进来，身后跟这个瘦小孱弱的女子。

“洪小姐？”

“云深仙者。”她虚弱地微笑着，“洪瑾是来拜谢仙者的救命之恩的。”

我示意蓝棠搀住她。“驱邪救人，原本就是仙者分内之事，小姐不必过分在意。”

洪瑾贝齿轻咬，愁笼罥烟眉，踌躇良久，方小声地问道：“仙者并未让他魂飞魄散，是不是？”

我颔，如实回答：“是。他虽有错，罪不至死。我只叫他化作个孤魂，终其一生飘荡于九州之中。这或许听来太过残酷，却……”

洪瑾打断我道。“虽则残酷，却是他最愿做出的选择。”她阖上双眼，泪水穿透眼睑的阻碍，簌簌滑落，“仙者可知，我虽受困于梦境之中两年，却是做了两年再美不过的梦。在梦里，我同他结成连理，琴瑟甚笃。我们的子女接连出生，个个都是长得那么好看。闲暇之时，他便坐于水榭之中抚琴，我便和着琴声翩然起舞。仙者施法之时，他正奏着一首《并蒂曲》。他说，他这一生，只要有我便已足够了……”

我忍不住问道：“洪小姐，既然梦境至美如斯，缘何你心心念念的，却是逃离呢？”

她默了默，抬眸凄然笑道：“那终究是一个梦境。再美，也不过是虚幻罢了。镜花水月，往事如烟。我宁可面对残忍的现实，也不愿于虚幻之中葬送一生。”

她分明是这样娇小的女子，却对世事如此勘透，拾起放下，自有一份拿捏。大抵也是如此，她才能从一个叫人沉溺得也魂灵都战栗的美梦中偷暇出来，向家人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