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狸猫(1 / 1)
春,曙为最。
正是春暖花开之时。清澈的曙光穿透云翳,明晃晃地铺洒于枝叶之上。叶尖儿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绿,并不浓厚,细看来还有一丝鹅黄的韵味。晨露“嗒”一声滴落下来,融入白羽一般的长发,沿着优美的弧线划出一道晶莹的小路,蜿蜒着在雪一般颜色的下颌汇聚。
“啪!”露水最终跳入了敞开的衣领中。酣睡中的人蓦然一惊,身子一震,睁开了一双碧绿通透宛若美玉的眼。
山风静静地吹拂着,树林中交错吹奏着“沙沙”的乐音。阳光均匀地涂抹在俊美的容颜上,细腻的肌肤泛出莹莹的光泽,让那容颜的主人仿佛笼了一层轻烟,愈发有犹抱琵琶的蕴藉之美。
狸猫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一双绿瞳被沁出的泪水湿润得朦胧氤氲。他摆了摆头,懒洋洋地伸长身子,继续伏在粗壮的榆木树枝上安睡。鸟鸣声此起彼伏地互相应和着,春风和暖,直吹得人也是睡意重重。
这是玉清山最邻近山脚的一处。跨过一座木桥,便破了妖与人的界限,踏足了妖邪不可涉足的境地。在那块地方,有一群自恃术法高强而对妖邪狠下毒手的仙者,时刻在虎视眈眈着。
狸猫很自觉地遵守了这条楚河汉界。尽管由于天生的九条尾巴,他被一干妖邪欺辱得无处藏身,难以休憩,可是他仍旧不愿意步入人类的世界。
狸猫出生的时候,同胞的八个兄弟姊妹。父母带着一窝小九尾四处藏匿,却依旧使五只小狸猫被其他妖邪生生凌虐致死。父母无奈,便带着子女移居到了玉清山下,人类世界的一个小村子中。他们将自己当做一户普通的农户,父亲耕田,母亲织布。小狸猫们学着父母的样子,傍着桑荫,学种甜瓜。
秋天的时候,甜瓜一个个胀鼓鼓的,清甜的香气隔着好远都能闻得清楚。狸猫眼馋着甜瓜许久,兄长们却不许他在瓜熟之前先尝一个。月上中天的时候,狸猫一个人偷偷地到了瓜田之中,摘下一个瓜皮金黄的甜瓜,抹了抹嘴,合着皮一口咬了下去。蜜一样的香甜“刺溜”一声滑进了口鼻之中。
自家的茅屋里亮起了一盏晕黄的灯光。狸猫心虚,抱着瓜,蹑手蹑脚地逃出了好远。昏黄的灯光不住地摇曳着,夜空中传来尖锐的嘶喊声。是在呼喊他的名字吗?狸猫动了动耳朵,模糊地听到“快刨”两个字。
快刨?家里有谁也来偷瓜了吗?狸猫回过神,卯足了劲儿使劲地一吸,一股浓郁的腥甜骇得他差点呕出来。甜瓜“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
狸猫立马化作一只娇小迅敏的豹猫。他无声无息地攀上树枝,轻巧地从一棵树跃到另一课树上。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他看到自家的窗纸上洒上了大小不一的斑点。
有个仙风道骨的人长袖飘飘,玉立于狭隘的茅屋之后。他面容俊美,此刻,却蒙着一层与这俊美不甚相称的残忍与冷厉。父母与兄姊的尸体躺了满满的一屋,长袍广袖的仙者傲然立于众尸之中,神情甚是悲悯地自语道:“你们本无罪。错就错在,生来便是妖邪之身。”他微微地叹了口气,长袖一拂,悠悠然地转过身来。冰冷的眼神恰好落在狸猫所呆的树枝上。
狸猫只觉一道冰棱自胸口刺入喉咙,他下意识地退后几步,随即不顾一切地向后逃离了茅屋。
也许那名仙者并没有看到他吧,这是狸猫后来才意识到的。茅屋已被一把火彻底地焚毁,父母兄弟的尸体,也同那些草木一起,化作了一捧掬不起的土灰。他以原形在周围逡巡了好几天,直至四天之后,那名仙者才心有不甘地离开。
狸猫跳下树枝,怯怯地在焦木扬灰之中,绕着茅屋的地基绕着圈儿。碧绿的猫瞳莹润剔透,被泛起的水泽浸润得通透动人。他伸出蹄爪,在一抔土灰之中徒劳地刨动着。风吹动土灰,遮得眼前灰灰蒙蒙。狸猫轻唤一声,泪水终于在触到那一块指骨的时候扑簌地滑落下来。
“是……阿七吗?”有个敦厚的声音在背后怯生生地问道。
阿七就是狸猫,他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七,父母便给他起名为阿七。
他回过头,警惕地看着眼前满头华发的中年人。这是邻居家的大叔,姓黎。茅屋初落成之时,黎大叔携着自家捕上的两条香鱼登门造访。还玩笑着两家也许百年前原是一家呢!黎大叔为人朴实敦厚,这两年的为人生活中,两家之间颇有菜蔬互给的往来。
只是狸猫不敢再轻易相信他人。那名仙者是如何知晓他们一家身份的,他无从得知。狸猫一家一直都小心地避开着妖邪同仙者,唯一能够招来这场灭顶之灾的,便是他们不知几时的无意之举,叫邻人暗眼投去,最终引来了灭门死神。
“阿七……”中年男子带着哭腔呜咽一声,一双浑浊的老眼滚出两行灼热的泪水,“我知道是你。仙者来灭……来杀害你的家人的时候,我一直躲在一旁偷看着。对不起!阿七,我原本应该出手制止的。可是,我心里害怕啊!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一家都是从玉清山上来的妖邪!”
狸猫挪着脚步,旖旎地绕了个圈子。
“阿七,那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所以现在这只狸猫就是你,对不对?”
狸猫动了动尾巴,并无一丝要做回答的反应。
“不是阿七吗?”黎大叔喃喃一声,气力用竭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阿七也死了吗?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眼泪不住地自他粗糙的面颊上滑落。身形宽大的男人,哭得伤心欲绝,好比一个无助的小孩儿。
狸猫心中一软,迈着步子矫健地走到中年人的身边,用细长的尾巴扫了扫他的手臂。“我是阿七。”他温着语气说道。
恸哭中的人戛然止住哀嚎,望着眼前的狸猫,怔怔地问道:“刚才是你在说话吗?你是阿七?”
狸猫动了动头颅。“是我。”
“太……”中年人欣喜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狸猫心中涌上温温的暖流,他张开嘴,正欲说些什么,却觉得后颈一痛,有人提着他的皮肉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终于等到你了。”仙风道骨的仙者一脸漠然地说道。“一窝妖邪共居一年,妖气浓重得渗入了一草一木,我都不能轻易断别谁才是真正的妖。狸猫生性警觉,要请你出来,着实不易。”
狸猫茫然地望向方才痛哭流涕的人,却见他一脸憨厚地笑着,用至为朴实的言语说道:“仙者大人,我这样做是不是就可以了?”
仙者矜持地颔了颔首。“辛苦你了。”
中年人“呵呵”地笑着,仿佛自己当真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
仙者将狸猫关在了用术法封印的金笼之中。封印桎梏着狸猫,叫他化不成人形。村子里的人轮流参观着这只倒霉的狸猫妖怪。有好奇的目光,惊恐的目光,质疑的目光。而最多的,却是幸灾乐祸,刻薄怨毒的目光。
狸猫伏在笼子里,遥远地观看着鱼贯而过的人。大概四五天前,他们还同父母言笑晏晏,想要日后讨一只金黄的甜瓜来吃。
日暮西山的时分,只有一名七岁的小女孩儿还睁着一双大眼,天真地趴在笼子面前望着。狸猫抬眼看了看她,随即慵懒地阖上了眼皮。
小女孩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随即靠近笼子,极力压低着声音问道:“喂,你真的是妖怪吗?”
狸猫摆了摆耳朵,懒得理她。
小女孩儿圆整着双眼,单纯而又笃定地说道:“现在没人,我偷偷放你出去,好不好?”
狸猫不为所动。
“我是说真的!”小女孩儿着急起来,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眼见狸猫一直闭着眼不理她,她便伸出双后,一把扯开了金丝的笼门。“喏,你看!我已经帮你打开了!”
狸猫试探地睁开一条缝,银白的亮光中,金丝笼门于夕色中微微地晃动。狸猫抬起脑袋,低沉地咕哝一声。
小女孩儿背过身去,用双手捂住眼睛。“我……我不偷看!你赶紧走吧。”
狸猫悄无声息地迈动脚步,走至笼旁,他回转脑袋看了眼自指缝间偷窥着他的小女孩儿。“谢谢。”他终于发出人生说道。
优雅的身姿向前一跃,肉垫落于地上静谧无声。一股冷流蓦然涌向身体,狸猫顿住脚步,怔忪地看着等候已久的仙者。
“妖果然是妖,确能魅惑人心。”仙者冷然道。
狸猫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才走几步,后腿便被一只温软的小手缚住。
“仙……仙者叔叔,我……我帮你抓住他了……”
狸猫麻木地向后看去,却见小女孩儿天真无邪的面庞上,漾着满满的惶恐和愧疚。她的小手紧紧地握住狸猫的后腿,仿佛这样一来,方才犯下的过错,便能被消除得一干二净。
狸猫怅然地望了望天。红霞如帛如绡,美得这样惊心动魄,宛若苍穹泼上了无尽的鲜血。
“受死吧。”仙者冷冷地说道。
狸猫垂下头,自腹中腾起一股热流。耀眼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须臾之间,狸猫摇曳象征着能力的九条尾巴,将四肢踏在了两具横陈的尸首之上。
“我不是不能伤人,只是不愿出手。”
他顾自说完一句,迈着轻健的步伐,迎着血色夕阳,向玉清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