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絮语(1 / 1)
我拎了两坛酒去寻云荒的时候,他正侧身卧在外廊上,右手支颐,阖着双眼小憩。院中桃花招摇,纷纷扬扬地,铺了一地的粉。清风斜入时,夹杂着零落的桃花洒在云荒修长的身子上。
他今日着装与往日略微不同。一袭白衣由锦缎裁成,上头暗绣着气派的云纹。腰带、袖口及衣衽皆是玄色,被暗红的丝线绣勾勒得沉稳大气。长发未束,只用袖珍的乌金发冠绾起一缕垂于脑后,防着发丝落于眼前。
云荒生得俊美,不似风行歌的雍容秾艳,就如极原雪泽中的盈雪积冰的矶子花。黑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于风雪中摇曳。我安静地坐在云荒的身边,启开一坛子酒,对花自饮。
纯澈的阳光斑驳地落在云荒身上,使得他的容颜时隐时现,叫人看不分明。我定定地凝望着他,只觉阳光和暖,人生静好,若是能这样赏心悦目地过一辈子,也算是不负逆旅。云荒悠悠地睁开双眼,望见我,便勾起双唇清浅一笑。
我婉然笑道:“醒的真及时,我刚打开酒坛呢。你今日穿得这样正式,是做什么?”
他坐起身子。“今日接待了一位贵客。”
“哦?怎样的贵客?”
“九州丞相子衿。”
我的手顿了一顿。“他可说是有何事寻你?”
云荒偏着头忖了忖。“只说是为禹君再探仙者实力。子衿仙者不是多言之人,只笼统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你一早去了哪儿?”
“我去了一趟都邑。”我将酒递给他,“都邑丞滕原复延请我承接一桩事务。”
云荒饮了一口酒,凝神细心地听着。
“你晓得吗?据说有只九尾的妖怪杀了人,九州的官员们要向禹君进言,说是妖狐迦摄再世。那只九尾并不是我们所知的遮天蔽日的模样,它很小巧,并不是戾气缭绕。但是所有人都相信,一百八十年前毁天灭地的妖狐九尾,真的重现于世了。”
云荒望过来,眸光闪烁,浮现出轻浅的哀伤。“你怎么想?”
我冲他笑了笑。“九尾妖怪杀人的时候,是昨日未时。”那时,我同云荒为了提前备好消除晚膳油腻的酸甜可口的野果子,一下午都耗在了黛青山。
“云深,你信我吗?”
我看着他,十分诚恳地说道:“信,万分相信。”
“为什么?”
“相信就是相信,没有为什么。我们相处了三年,你救我两次,我还能不信你吗?”
他浅淡地一笑。“一次,不过是你疏忽大意。还有一次,我倒是想不明白,区区一个鼠精,怎么会让你差点丢了性命。”
我低头认真地思索了许久。“大概……是因为你美色惑人吧!”
那一次的鼠精被我一路追到了黛青山。因为鼠精妖力浅薄,不足为患,我便没让云荒同我一道。鼠精走投无路,闯入云荒家中。我随着鼠精而入,却见盛放的紫薇朱槿之中,置着一只硕大的木桶。云荒全身□□,肤如凝脂,乌发垂落,一双含星带月的眼眸径直地望着已然痴呆了的我。
“你在沐浴吗?”我记得说话都是晕乎乎的。
他猛然蹙起双眉,我以为他是生气了,却听得他厉声说道:“小心!”
我还来不及作反应,背后便有一道劲风呼啸而下。左肩一阵酸麻,鲜血洇透了素白的衣裙,汩汩地流淌出来。我登时委顿在地,全身冰凉,再无一丝气力。鼠精举起他的寒铁大刀,卯足了劲地往下劈落。
一阵淋漓的水声。云荒抱着我,低声道:“闭上眼睛。”我虽然很想仔细地一窥究竟,却为顾全面子阖上了眼睛,只用鼻子去感受氤氲在云荒身上的濛濛水汽。云荒很快便收服了鼠精。而我左肩上的伤,却是靠他用药膳补了一个多月,才算医补妥当。
“说起来,九尾妖物的事情,滕原复已委托于你我二人。”
“你设法将我纳入委托了?”
“嗯。没有你相助,我怕是会办不好。”
“云深,你是想帮我澄清什么。”
我敛眸笑了笑。“有些莫须有的罪名,是该消除了。若是两个月前新任禹君即位的时候,你听我的话去参加继位大典,兴许妖狐公子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禹君是天之骄子,诸神选中的人。每一任禹君即位,行继任大典的时候,自禹君身上透射出来的神力,能将在场的妖邪照射得无所遁形。自从四年之前,先禹君做了查访列了仙者排行之后,凡是算得上身份的仙者,无一不收到九州丞相子衿发出的共聚禹君继任大典的请柬。
那一日,云荒柄着他那把乌骨洒金宣纸扇,悠哉地信步在我的院子里。
我见雪地冰天,他却还带着那把宝贝扇子,便抢过扇子,抑扬顿挫地念道:“渺渺云烟,浮生逆旅只缘遇;莽莽荒泽,意竭心尽终成空。”
云荒瞧着我,无奈地笑道。“分明是句伤感之词,偏生被你念得这样欢喜。”
我抬起眼,自下往上地瞧着他:“原本就是两句空话,当不得真。”
云荒的眉心动了动。我敛了笑容,冷声道:“什么谶语传说,都是以讹传讹。事情的真相,未必就如众人所知的那样。譬如大伙儿说,维序神尊是在慕绡仙者的怀中羽化的,临走之前还牵挂着九州运势的问题。而据我所知,维序神尊的身子刚颓倒,玉清山那批妖邪就开始进犯九州。慕绡忙着收服妖邪,压根没顾上师父的遗体。待他回来,也只留下神尊寻常所用的一柄求索杖了。”
云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容。“这样的闲情逸事,我倒是未曾听说过。”
我将扇子一节一节地打开,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是禹君即位的日子。”
“哦。”他平淡地应一声。
我抬起头,略微有些沉不住气。“你知道的,禹君即位的时候神威最盛,一切妖邪都无处藏匿。你若是去了……”
“那你呢?”云荒蓦然捱近我,将一枝开着□□朵花的腊梅簪在我的发间。他生生地打断了我的话,面上却挂着纯洁无辜的笑容。声音清柔,一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不去。”我自觉地退开一步。
“那么,我也不去。”
今日果然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行云缱绻,花开满树。云荒坐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之中,半边面颊被金灿灿的阳光照得通透,温润柔和的质感,犹如莹润的美玉。阳光便这样将他脸庞的弧度勾勒得一丝不剩,一笔一划,皆是巧夺天工。我突然想把指尖按在他的眉骨上,用两只手的手指尖,顺着他的眉骨一路划下。划过墨玉一般的眼睛,蜿蜒至挺拔的鼻梁。顺流而下,抹一抹他的红润的嘴唇是否是染了色彩。然后顿在他下颌的位置,捧住他的面颊,就这样捧住,静默地与他对望。什么都不言语,就好。
我仰望天空,湛蓝的天穹中,漂浮着无尽洁白的云絮。云朵很美,雪白柔软,美好得就像是一个梦。我素来喜欢仰望着云絮,度过漫漫的一日。它们在我面前舞蹈,行走,变换着万千的姿态。有时候,我会望着它们,然后伸出手,好似能将它们握入手里,可是我从未考虑过去占有它们。因为我知道,那样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