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端望龄在面向这片土地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因为他即将深入其中去寻找一种俗称“爆马子”的珍稀木材,而且,这些木材要足够建造一艘巨型沙船。
端望龄无法获知想象中的沙船将要承载何物,他只能凭职业的敏锐依稀推断出被承载之物的某些属性:硕大、见不得光、易溃腐……——它究竟会是什么呢?答案,写在另外一封密诏之内。此刻,这封密诏近在咫尺,它被拆开时发出的轻微响动早在数日前的那个夜晚他就感受过,只不过,眼下正有另外一双手展开阅读着。这双张开的手结实而宽阔,手指粗短,手掌糙砺。
端望龄不由得甩了甩宽大的袍袖,自己那双修长如竹的手随即隐入衣袖。端望龄无法理解自己的孱弱,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了一种弱不禁风的叹息,尤其在风雨飘摇的动荡时局之下,没有人不会对一位戎马倥偬的夯汉饱含钦羡。
夯汉阅毕密诏之后的表情与端望龄如出一辙,但是他没有去控制自己喷涌的情绪,放任使得夯汉怒目圆睁,就连两腮上的虬髯里都蓬动着怒火。这让端望龄的呼吸陡然变得阻滞起来。然而,皇命终究是皇命,不可违,不可逆,逆者死。于是,夯汉捡起被撕成一团碎纸的密诏,漠然地自言自语道:“那个东西会弄碎所有人的脑壳。”然后,被唤进帐中的八旗传令兵,听到夯汉以副都统的名义下发了一道指令:遣船入海!
副都统走出军帐时提起一把悬挂已久的短刀,他抛给端望龄时并无一言。
在接下来的十天之内,端望龄揣着这把短刀扑进泥沼潦潦的大窝集之内。那些生长在窝集深处的爆马子木被连连砍伐,暗无天日的劳作不可遏制地消耗着工匠们的气力,他们在枯燥的“吱嘎”声中看到自己正在魂飞魄散。于是端望龄不得不用自己饱满的学识来充当食粮,然而,对于这些目不识丁的工匠来说,殚思极虑的慰藉根本无法抵御一声满洲虎的骁啸。当然,窝集之内并不仅仅只有猛虎,黑花乌虫,白腰熊罴,豺狼出没,瘴气毒草,每一样都足以吞噬砍伐者的性命,然后,将他们化作一堆森森白骨。
第五天的时候,端望龄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草丛之中陷入迷途。前途未卜不遗余力地损伤着他的意志,他终于在越发迟缓的行走之间跌翻在地。可是,短暂的睡眠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他在虚浮的境界里看到数位工匠提着头颅向他走来,他们以乳为眼,流下的不是泪水,而是汪汪鲜血。
端望龄试图用惊呼声震碎梦境,只是当他跃身而起时,却没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刺入耳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他的器官,是何物?端望龄伸出手来摸向喉间,指甲先是凉了一下。冰凉。但他却热得无法喘息。而更让他感到诧异不止的是,梦境并没有随着他的站立而弥散,他分明看到那些工匠的脚掌缓缓脱离地面,犹如皮影人般腾空而起。端望龄想扯开喉间的冰凉,窒息让他的双眼模糊不清,臂膀上的气力正在缓缓奔至手指,而这次他摸到了一片尖利的甲鳞……——不是梦境!端望龄倏然惊醒的瞬间,突然闻到一股冰冷的腥气;与此同时,他看到自己消瘦的身体也在飘荡。他不清楚自己将要被带向何处;接着,他在拼命的手舞足蹈间摸到了怀中的一个硬物,他抽出硬物割向自己的喉间,连续数次之后,他听到了两声凄惨的鹅叫……坠地。硬生生地坠地。端望龄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它们正声嘶力竭地由他的喉间奔泻开来。
脸颊胀得厉害,像是有鲜活的麦芒在刺扎。端望龄抬起袖口擦拭,沁入棉布纹理的鲜血让他汗流不止。这时,他才看清了那生着甲鳞的冰凉之物——碗口粗的花斑蟒蛇。
端望龄不敢抬头去看那些死掉的匠人。在过往的仕途生涯里,残杀之事对于这位温文尔雅的文官来说,几乎等同于遥不可及。他对于此的理解,仅仅限于浩瀚古籍里那些儒者的一家之言。甚至他那双修长如竹的手指,就连一只将要烹煮的食鸡都未曾触碰过。
短刀的刀尖还在流淌着蛇血。
端望龄突然从那些滴流不止的液体想到了副都统当日抛给他短刀时的情景。此刻,副都统严峻的表情像一道明亮的日光般徐徐掠过,树木杂草依次闪开。端望龄已然明白了那位夯汉的意味深长。而这时,那片眼花缭乱的草丛开始恣意波动起来,它们呈现的斑驳再次令端望龄陷入一阵眩晕之中……另外一端,副都统正在饱尝着海上的漂泊之苦。八艘梭船在前夜的风暴里被冲击得支离破碎,二十六名八旗牲丁因此尸骸无存。咸湿的气味不可遏制地在副都统宽大的鼻孔中缓缓扩散,这位戎马半生的夯汉只能用高声咒骂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不过这些不堪入耳的声响但凡融入海风之中,就像丛林里落下的一片树叶般细若蚊声。副都统开始在越发漫长的颠簸中变得心力交瘁,似乎只有烈酒的辛辣才能让他短暂地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咸湿。可是一旦它们重新蹿入鼻孔,副都统又会变本加厉地咆哮开来。牲丁们在他日渐猩红的双眼里感受着战栗,而更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他们的捕捞从未被肯定过,无论是重达千斤的皇朝贡物鲟鳇,还是足以吞掉五六艘梭船的鲸鱿,抑或是肥壮浑圆的斑海豹,甚至还有声如牤牛的麻特哈巨鱼……凡此种种从那些被泡烂的双手中重新归入深海之后,以捕获为职业的牲丁们终于开始面面相觑:副都统到底要寻找什么?
实际上,副都统在当日展阅那封密诏时,也产生过与牲丁们同样的疑问。不同的是,他已然知道皇朝所需之物的名目,名目之下有着这样的延伸之释:硕大、见不得光、易溃腐……一如端望龄往昔在面对那片土地时的猜测。但是,副都统还是对这个陌生的名目满头雾水,他无法用干瘪的想象力去填补儒者所制造的轮廓中的空白,这如同让这位武夫在私塾之内为人师表一样可笑。而他所剩下的,只有兢兢业业和为此平添的苦闷之情。
不久之后的一个黄昏,副都统的鼻孔里那股令他生厌的咸湿忽然消散得渺无影踪,短暂的清新不禁让他咧开了干枯的嘴唇。然而这种欢乐并没有延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滚滚浓烟即刻便令他未来得及闭合的嘴唇迸裂开来,他听到鲜血“滋滋”乱叫着蔓延,沾在舌尖的另一种咸湿再次让副都统的情绪跌至谷底。
深海之内的一座悬崖上正在喷涌着燦燦火光。副都统隐约看到崖上错落悬挂着数具风化的白骨,他知道这是八旗牲丁们的遗骸——若干年前,这些还有着鲜活肉身的牲丁正在同样为着一纸皇命奋不顾身;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牲丁有着明确的目标,那就是找到隐匿在陡崖顶端的鹰巢,然后从中获得足以让清宫首脑们喜笑颜开的贡物海东青。可是,自己苦苦寻觅的那个东西又躲藏在何处呢?
火光像河水一样在吞噬着这些无名的遗骸,数只展翅欲将脱逃的海东青被流动的灼热变成了一撮撮灰烬,继而在冲天的光芒中随风翻滚。副都统不禁伸手去摸了摸自己那坚硬的眉毛,待触及一片光秃之后,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嚷了一声。然后,他感觉自己的屁股摇晃得厉害,陡立的海潮闷棍般砸向他的头顶,接着,他在这巨大的无法摆脱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只青黄色的瞳孔,喷薄的恐惧让副都统在仓皇间想起了密诏中记载的那个陌生名目。副都统的身子随即摄入滚滚激流之中……端望龄再次回到八旗驻地之时,身着的棉布土衣已然变成了数尾飘荡的布条,看上去犹如一具在风中飞舞的招魂幡那般瘦骨嶙峋。连日的披荆斩棘使得端望龄的骨头多了两分坚硬,在接下来营造沙船的所有时间里,工匠们都对这位追随已久的文官所表现出的粗犷所惊讶。只是他们实在无法知晓,那时的端望龄血管里正流淌着另外一股鲜血。许多年后,它们不可遏制地让一个少年走向了遥遥无期的不归之路。
副都统在两日之后归来。相见之夜,端望龄并没有对他光秃的眉毛感到些许意外。因为在分别的十二日期间,端望龄在自己的头颅中已然罗列出数十种关于副都统的死亡方式,所以他展露的镇定多多少少令副都统感到一丝诧异。而后,他们开始了彻夜不息的长谈,把酒浇忧,以解愁肠,际遇使得两位迥然不同的中年人一夜结为莫逆。只不过但凡触及密诏之内所记载的那个陌生名目,副都统便会表现出让端望龄无法释怀的犹豫不决。
怀疑开始在端望龄的毛孔里茁壮成长,甚至不期而至地出现在他此后的睡眠之内。直到那艘坚实无比的沙船竣工之际,端望龄依然无法理解副都统对于那个东西的惜字如金。
在接踵而至的运输路途中,端望龄没有再去窥探副都统严密的口风,而是终日站在甲板之上,用脚趾去感受船舱之内的那份未知。端望龄能听到它的呜咽声透过爆马子木的罅隙融入江风之中,就仿佛一阵悲戚的狼嘶。只是,每到子夜时分,这种呜咽就会陡然地强烈起来,犹如海啸那般轰轰隆隆,沙船也随之而颤抖不止。
随后,命运在一场激烈的暴雨之中开始让这座沙船滑向了深不可测。掌舵手在面对无法穿透的茫茫黑暗时误入歧途,直将沙船驶入了一片江下凹谷,礁石的尖利肆无忌惮地惩治着这艘完美无缺的沙船,使得它变成一头待宰的羔羊。子夜再次袭来,副都统在接连响起的呼啸声中就这样走向了终结,他在试图掌握沙船命运的时刻没有想到劫数已然降临,因此他在被鸭绿江的滚滚洪流吞没之前,喉咙里甚至没有发出半声惯有的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