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七~九(1 / 1)
七、
宁无枉愣住了,将荷花池围住的黑衣人都愣住了。郑惠承,也愣住了。
他收回了示意继续放箭的手,背到了身后。
那琴师正是当年宫中善一手流水琴音的琴师,只是,不知为何盲了眼睛。郑惠承记得,那琴师的眼睛清亮清亮的。
宁无枉说过,琴音里面有蛊。
他几近痴狂地反复一个旋律,郑惠承分辨得出,便是反复出现在梦里的那段。流水颤音倾泻而出,一下一下,刚硬强劲,震撼人心,像是要燃尽最后的生命。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凄厉,仿佛在嘶声力竭地诉说一场悲壮惨烈的爱情。
当最后那根弦被快速拨动时,在场所有人都认为弦会因承受不住而断。
然而,没有。
音调越来越高,频率越来越快,琴师的十指在琴上飞速流转。汇聚而成的雄壮瀑布在即将奔泻而下的时候却又流转成为温和柔情的酿泉。衔接转变之精妙,让宁无枉都差点儿不合时宜地拍手喝起彩来。
轻柔泉水般的甜美淌过心间,让人感到落叶翻飞之静美。却突然和上了琴师少年般清朗嗓音的歌声,怨念、痛苦、愁伤、揪心得很……
月落孤城无人见,风扬青丝何人恋。秋思剪,剪落几番尘缘。
独坐烛边浮生怜,花开败谢若真切。流水歇,天色浅蟹明灭。
云卷细纱轻笼月,歌罢无人柔笑言。断崖前,独饮残酒千年。
……
最后的歌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变成了几近呜咽的默念。渐渐地,连微弱的默念声也没了,连缓缓的拨弦动作也没了。瀑水没了,酿泉也没了。
宁无枉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憋屈得厉害。
郑惠承想复仇,自己也没有办法。自己眼睁睁看着他把“影卫”旧部召集起来,没有阻拦的原因是知道改变那固执小孩的心意几乎是不可能的。
血流成河是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事情,但的确是周家的过错,的确过错是要承担的。可是难道要像江湖那些白发老头一样捋一下胡须,说上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吗?可是“胜者才是正义”也是自己教的。
宁无枉越想越烦心,干脆一挥袖子回了山。
他坐在梨花树下一壶接一壶喝酒,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怅然若失。
他在等郑惠承,等他的一个解释又或是承诺。
梨花正开得浓密,清风吹过,白皙桥嫩的花瓣和丝丝缕缕的金黄花间蕊一起飘摇。
周笺壮年病死,只有一个还未及弱冠的小儿子。此时是郑惠承不用大动干戈就能轻松夺位复国的最好时机,他怎会轻言放弃。
而若真放纵他复国,结局无非两个。他成功杀进宫内杀了周家人等,兴复郑国坐上王位。又或是,复国失败,命丧刀下。
哪个结局都是宁无枉不愿见到的,不论是从家国天下、仁义礼道,还是仅仅从私心来讲。
他醉了,醉在一片梨园清风下,他多想就此万古长眠。
朦胧间,他感觉唇上一软,熟悉的触感又一次传来。他慌乱地努力睁开迷茫的双眼,入目的是郑惠承棱角分明的脸庞,莫名让人看了安心。
郑惠承自然是发现宁无枉醒了的,他退开了身,眸光暗了些,转身便想离开。
宁无枉焦急地站起身去拽郑惠承的衣摆,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要摔倒,郑惠承下意识伸手把人揽进了自己早已比那人厚实的胸膛。
宁无枉顺势死死揪住郑惠承的衣领,把头往他领间埋,红着脸颊无意识的喃喃。他突然慌乱无措得想哭:
“不要走……不要走……”
八、
郑惠承揽着宁无枉后背的手僵住了,他本只是担心自家师父愤怒过度,想回来跪地谢恩后,再做最后的生死一搏的。
他没有料到宁无枉醉倒在梨花树下,也没有料到自己贪恋一份单纯的温存又吻了上去。
他没有料到宁无枉带着哭腔扑到他怀里让他不要走,他突然觉得遇到宁无枉之后的所有事都不是能轻而易举料到的了。
郑惠承哭笑不得地看着眼神迷离的自家师父,试探性温柔地唤了一句,想唤回醉酒后人的神智:
“师父……”
谁料宁无枉听到这个词顿时奔溃地大哭了起来,他比郑惠承矮一个脑袋,哭起来整个人揪着郑惠承的衣领,把脸颊贴着他的胸口,鼻涕眼泪水一齐往衣裳上抹。
郑惠承感觉心中有一只小兔子,缩头缩脑蹑手蹑脚地缓缓走着,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甜蜜温暖。
他抬手抚上宁无枉脑后的乌黑长发,又轻轻唤了一声:
“师父。”
宁无枉顿时哭得更凶了,比之前任何一次毫无形象地耍酒疯都要哭得凶。
郑惠承温柔地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坏心眼地又唤了一遍:
“师父……”
宁无枉已经哭成个泪人了,抽噎着大幅喘气时肩膀抖动得郑惠承看着都心疼。他把宁无枉从身上扒开,看到宁无枉满是泪痕的绯红脸颊时惊了一下。
漂亮……
这是他脑海中倏地蹦出的词。
清秀白皙的脸颊,全无之前傲慢痞气的神色,满满的都是委屈和令人怜惜。
郑惠承想诉说对他的爱意,对宁无枉不仅仅是师徒间那种情感的爱意。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响。他告诉自己国仇家恨,他告诉自己即便再爱再眷恋,那也是有着救命之恩教导之恩的师父。
郑惠承觉得自己想要推开宁无枉的手一直在颤抖,他想像宁无枉潇洒说“咱们去江湖玩两年”时挥袖那样爽快,却感觉喉咙被藤蔓缠绕无法呼吸。
爱人站在自己面前哭得浑身颤抖,双颊通红,满面挂着梨花雨。头顶上簇簇梨花开得正烂漫,和着清风在夕阳下摇曳。
他并不知道宁无枉对他的感情是怎样的,并且罪孽地认为自己离经叛道。但他忍不住了,良辰美景,佳人相伴。他想就这么自私一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福分再自私一回了。
其实宁无枉到那时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每次郑惠承偷吻时自己都没有推拒,他只是觉得自己潜意识里喜欢这个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不想离开自己的好徒儿罢了。
有的时候,两个人走到一起的距离就是差那么说明白的一句话。
郑惠承弯下腰将额头抵向对方的额,一只手搂住宁无枉的腰,另一只手从头顶缓缓抚摸下去。轻扯素白的发带,本就散乱的发更加凌乱地散落在肩上。
郑惠承身体前倾,两唇相触。灵巧的舌钻入口内,肆意侵略、搅动。缓缓抚摸的手渐渐往下走,解开了束在腰间的道袍束带……
一院清风。
九、
宁无枉醒来时在自己房里,身上衣裳整齐,窗外鸟鸣如洗。看日头已是第二日正午。
他急急披上外袍到院里,竹林依然幽深得看不到尽头,梨花树仍旧开得灿烂,棕毛小柴犬趴在树下石桌上晒着太阳。旁边摆着杯盏,和一壶未喝完的残酒,桌下稀落地滚着几个小酒坛。
宁无枉看着梨花薄透轻盈的花瓣迎着阳光轻轻摇动,突然笑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自己对自家徒弟的感情。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耳边回响起初见时自己单纯的那句“嘿!想成仙不?”,眼前仿佛出现了那裹在白色貂裘里的瘦小身躯。
自己还清楚记得昨晚的温存呢,可原来时间已过去那么久了。
他苦笑着感叹,感叹命运弄人,感叹何为错过。感叹六界生灵,感叹冤冤相报。宁无枉觉得他也许要把后半辈子的感叹全感叹完了。
昨晚定是个动荡之夜,但他已不想知道结局如何了。
他只是想再听听郑惠承的声音,哪怕只是还像之前一样脆生生或又温柔地唤句“师父”……
他想:也许,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抬头看,依旧是梨院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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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失神彷徨之际,熟悉的声音落入耳畔。
“师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宁无枉瞪大眼睛惊奇地回头,看见郑惠承左右手各拎着两个酒坛,一脸从容,仿佛就像是之前每个执行修仙计划的日子。
“你、你你你……”
宁无枉开了口,却什么都问不出、什么都说不出。
郑惠承牵起嘴角,温柔地笑了起来。他还不知道宁无枉对他的爱,但至少他知道宁无枉并没有拒绝他的爱。他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毕竟,百年修仙的路,还长着呢。
“师父,昨晚是惠承不好,惠承特地下山给你寻了好酒。还有……”
宁无枉感到莫名其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惊还是喜。
郑惠承慢悠悠把两坛子酒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和田玉递给自家师父。
宁无枉接过玉,打量了半响才惊讶道:
“你不是走了吗?这算……”
他摇了摇手中一看就品质上好的玉,上面还极不和谐地栓了条红绳子,
“再次拜师礼?”
“是啊。”郑惠承笑得双眼弯弯,眉宇中透着温柔,却又有几分狡黠,“我可是想跟着师父成仙的呢。”
玉正面刻着“宁”字,背面刻着“郑”字。字形洒脱不羁,刚柔并济。
院里梨花,正开得烂漫。
【正文完】
By暮眠
14.06.27